閆巖(南京)
那天正在逛街,爸爸打來電話:你堂弟自殺了,現在醫院搶救。我愣在原地,沒想到這樣一個20歲的孩子選擇了自殺。
這個堂弟從小就皮實,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沒有誰能欺負他。他從小跟著我爺爺、奶奶長大,方圓十里縱橫馳騁,三天不打上屋揭瓦,常把人氣得不行。每次他闖了大禍又不肯認,奶奶就佯裝往門外小河邊走,嘴里說著:“你再不聽話,我就跳河去!”堂弟最怕這個農村里常用的絕招,再倔的時候都會當場軟下來,抱著奶奶的腿大哭求饒。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這招也不管用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這個調皮又善良的孩子,慢慢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總會有人少錢。因為總“不干好事兒”,家里人也就不怎么給他錢,他便和從小跟他親的表妹借。再后來,表妹發現他借錢的用途絕大部分只是網吧包夜,就堅決不給了。他說:“那我就去偷去搶,你到時候去牢里看我吧。”表妹糾結再三,還是給了。
他的兩個姐姐,一個讀了藝術類的研究生,一個醫學院畢業之后在醫院工作。其實,思想傳統、膝下無兒的二叔,對這個抱來的男孩子曾一直有著“傳宗接代”的寄望。二叔、二嬸也曾想了很多辦法幫他找工作、尋出路:跟著人家去廣西修公路,他覺得家里人不想要他;去廠里學電焊,他說太辛苦那根本不是人干的活兒;做保安,他覺得沒前途、沒出息。
他沒有朋友。上武校的時候他說人家都欺負他,當兵的時候說人家誣陷他,找活兒的時候又說人家排擠他。當他后來得知自己不是二叔親生的孩子,一切的不公平待遇都得到了印證。那一段日子,他每天睡到下午,跟家里要30塊錢,去網吧包夜,再買點亂七八糟的東西塞肚子,到早上六七點回去。日復一日。
很多人跟他談,但這種臨時性的、短暫的“推心置腹”,早就無法撼動他心中的隔閡。后來二叔無法容忍,拒絕再給他錢。他撕破了臉,要求斷絕父子關系,將他退伍的錢還給他,他要自己去“闖天下”。二叔心傷透了,要去辦斷絕關系的手續。結果沒辦成——領養他的時候就沒有任何手續。
堂弟拿著退伍時給的1萬多塊錢,先給自己買了一個四五千元的智能手機。剩下的七七八八,一個多月全花完了,錢包被偷,身份證也丟了,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他最后一次懇求大家原諒,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看起來真誠而讓人不忍。他在F縣找了一處房子,租金280塊,說找到一個保安的工作,再要點錢以供生活。
他的父母這次拒絕妥協。小叔為了調和矛盾,將身上的700多塊錢全給了他。當晚,他再次去了網吧,并被一個網友騙走300塊。一再強調會“改過自新”的他大概覺得無法交代,也或者真是覺得人生無趣,到農藥店買了瓶“百草枯”——網絡上說這種農藥對人毒性極大,且無特效藥救治,口服中毒死亡率可達90%以上。堂弟大概不知道這些。
他喝了藥,并沒有立刻覺得不適,一個人從F縣回了爺爺、奶奶家,躲進了房間。到了飯點兒,爺爺叫他吃飯,他不吃。第二天,爺爺再叫他,才發現異樣——他的嘴巴已經開始潰爛。父母不可能再不管他,在醫院里,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他很滿意,趁此機會跟家人說:“我好了以后,可不能再干重活了。”而醫生偷偷地說:“治不好了,除非奇跡發生。”奇跡沒有發生。在“病危通知”以后,他痛苦地掙扎了一個星期。
家里人開始希望他有出息,后來希望他能養活自己,再后來希望他只要不惹事就行,再后來的后來希望他能活下去——沒有一個愿望實現。這世界那么大,我20歲的堂弟,他見過什么樣的世界呢?曾經,家里人只擔心他未來會闖出什么禍,卻沒想過——他連未來,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