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枷鎖下的哭泣

田裕嬌

身在底層的人因為貧窮流下無可奈何的眼淚，如《哭泣的柱子》中幾個年輕的農(nóng)民工；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為錢瘋狂，如《良夜》中的數(shù)學老師、《跳馬》中的大學教授；就連身價千萬的商人也為了積聚財富鋌而走險，如《大學》中的藥商趙大嘴。這幾篇小說都與錢有關(guān)，呈現(xiàn)出的是人在金錢這個漩渦中的困頓掙扎和貪婪求生。物欲橫流、道德滑坡的大時代中，金錢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在商品消費社會的狂轟濫炸、人與人之間的攀比較量下，人的物欲不斷膨脹，逐漸成為金錢的奴隸，走向黑暗的深淵。是金錢將人心腐蝕，還是人改變了金錢的屬性？人們?nèi)绾伪３智逍眩c金錢建立恰當?shù)陌踩嚯x？

陳希我《良夜》（《上海文學》2016年第4期）。開篇作者引用了狄蘭·托馬斯的詩，“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夜”，這是一句警言，而小說人物的命運卻朝著相反的方向，緩慢地走進了良夜。小說一開始就在“冒犯”生活的常態(tài)，鬧市中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跪在路邊哭喊，“沒有錢！”身旁還停著他的私家車。乞討？錄節(jié)目？還是瘋了？敘述者“我”就像旁觀孔乙己的店小二，作為該男子的舊鄰，泛著醋意慢慢講起數(shù)學老師一家多年來的生活變遷。比起“我們”這些下崗職工，他是吃公家飯的中產(chǎn)，家境殷實，幾十年來緊跟消費潮流，讓貧民鄰居們望塵莫及，在家K歌、超市購物、周末出游、買車、貸款買房……看似步步上升、一片光明的生活實際上已經(jīng)被嚴重透支，消費遠遠脫離了生活本身。欲望像一個膿包，在送兒子去美國留學這件事上爆發(fā)出來，他焦灼、執(zhí)拗、憤怒，百般算計仍然力不從心。出國門尚不可能，美國人又有了新花樣——登月，他異想天開地想一步到位離開地球，這需要2000萬！他成了迷途的羔羊，深陷在自己制造的牢籠里不能自拔，最終因為沒錢而瘋掉。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把一個人的消費生活推到了極致，雖然結(jié)局看起來很絕對，過程的推進又十分合理，有些黑色幽默，又有些沉重，被物質(zhì)崇尚所綁架的生活注定是慘敗的。

朱曉琳《跳馬》（《北京文學》2016年第3期）。小說把犀利的筆鋒對向了高校這個名利場，以大學教授古又今從杭州調(diào)回上海為線索，牽出師徒反目、同門暗斗、學術(shù)造假等事件以及高校體制內(nèi)的腐敗叢生、對金錢頭銜頂禮膜拜等社會問題。古又今對自己的去向待價而沽，古太太在背后推波助瀾，結(jié)果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有人事處長成冠雄的巧言令色，師兄章北疆的老謀深算、過河拆橋，這些人為利而來、無利則去，全無知識分子的涵養(yǎng)。鞠躬盡瘁、不徇私情的老先生裴自岑是這個腐爛的名利場中的微光，他不無痛心地告誡病床上的弟子，“這象棋盤上最難走好的就是馬，看似縱橫進退行動自如，殊不知其實馬腿處處受限，障礙無數(shù)呢。”可謂點睛之筆。古又今就像是棋盤上的馬，費盡心機地調(diào)動工作是一次失敗的跳馬，牽絆他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楊小凡《大學》（《人民文學》2016年第3期）。不同于《跳馬》中名牌大學內(nèi)知識分子的爭名奪利，《大學》指向的是市場化產(chǎn)業(yè)化對大學教育的侵蝕毒害。一個初中沒念完的人也能辦大學，這不是天方夜譚，只要他有錢。中藥商人趙大嘴受醫(yī)科大學副校長錢強的點撥，依托醫(yī)科大學在藥都辦分院，靠教育、地產(chǎn)來賺錢。政府想要政績、大學想借殼生蛋，所有人都達成共謀，一所大學快馬加鞭地建了起來。急促打造的這架賺錢機器一開始運轉(zhuǎn)問題就層出不窮，比起幕后操作的錢強、直接管理學院的賈誼等人，沒文化的趙大嘴尚存一點良知，看到樓房不達標、學生罷課斗毆、評估造假、欺騙招生，他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為力，整走了賈誼，也不能改變大學的頹勢。錢強失蹤，趙大嘴凄凄然中等待法律的制裁，回看他們締造的大學，更像是一個空中樓閣，敗局不能只歸咎于趙大嘴所攜帶的農(nóng)民的局限性，錢強等文化人比他更貪婪無度，這所大學不過是金錢社會下多方利益交織出來的產(chǎn)物。小說把趙大嘴這一人物塑造得鮮活飽滿，他貪財又良心未泯，好色但對心愛的女人有情有義，在錢強面前放低姿態(tài)背地里卻有自己的盤算，是物質(zhì)與精神極不平衡的中國暴發(fā)戶的典型。

孫艷梅《哭泣的柱子》（《山東文學》2016年第3期）。大李、柱子和“我”，三個躊躇滿志的青年進城打工，分別送快遞、賣手機、通下水道，“我”和大李今朝有酒今朝醉，柱子則是拼命攢錢。他們被光怪陸離的城市擠壓在邊緣，貧窮的身份讓他們在走進城市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潰敗，對城里人警覺輕蔑的目光也已經(jīng)麻木無感。然而，身后的北斗村也不淳樸，過年回家、衣錦還鄉(xiāng)是風俗，為了給農(nóng)村的父母增添攀比炫耀的資本，他們絞盡腦汁，不惜代價。柱子出人意料地開著奧迪帶著美女回家，這讓“我”和大李無地自容，咬牙切齒。原以為柱子中了彩票，結(jié)果“都是租的，車是租的，女朋友也是租的”，柱子為了回家撐場面花光了通下水道攢下的所有積蓄，那個女人懷了孕也不肯和他結(jié)婚，還向他要精神損失費。他們不懂城市里的女人，更不懂城市，只能像委屈的小孩一樣哭泣。孫艷梅在小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成績突出，這個短篇是她同題材的小小說《回家》的擴容，在短篇中增加了三個人形式不同卻都以失敗告終的愛情，比起小小說，這個短篇寫得五味雜陳，貧富差距、城鄉(xiāng)矛盾也更為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