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6月刊的專題故事選擇了美國攝影師梅瑞德斯·翰徹森的一組攝像項目,Vision not Victim,一群剛果、約旦兩地難民營的女孩在鏡頭前演練她們未來的職業愿景和人生,我們將這個攝影項目的名字翻譯成“夢想不落難”。
微信公號上這篇圖片故事發出后,收到了讀者的一些很有意思的反饋,比如,“有這樣的項目自然是好……但現實無力,她們怎感輕易談未來?”以及“它使人們獲得同情、以及獲得同情的滿足感從而忽略了真正的現實依然很殘酷。”—那意思就是,面包的問題都沒解決呢,談這些是不是太虛無了?
稿件里其實隱藏著答案。這也是攝影師梅瑞德斯·翰徹森進行拍攝的初衷,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女孩和女人們“能被看見的光譜是很窄的”。現實中的貧窮、殘酷、無力,恰是以往攝影師鏡頭下更多呈現的,她想打破這些一成不變。她的確做到了。她鏡頭下的那些女孩,一概不是灰頭土臉畏畏縮縮,眼角眉梢里都是自信。這在以往的攝影敘事中難得一見。
這也正是我們花了那么多篇幅去做這個報道的意義—試圖去講述一個打破偏見的故事,盡可能地呈現這個世界不輕易示人、也容易被我們有意無意忽視的部分。
7月刊的短報道“道不遠人”,我們跟臺灣人類學教授王明珂聊了聊偏見。一個人以往的經驗、知識、學術架構都可能在無形中編織一只偏見的網。破網的方式之一是解析自己的情感喜惡。
而好的故事,有時恰能協助讀者破網,做一番情感喜惡的重新梳理。
2009年,《華盛頓郵報》刊登了一篇長文,普利策獎得主Gene Weingarten所寫的《致命的分心》。他將視線落在,炎熱夏季里把自己的孩子遺忘在汽車坐椅上而導致孩子死亡的那些家長身上。他想去解決這個疑問:把孩子忘在汽車后座是可怕的失誤,還是犯罪行為?
那么,你會怎么設想這些人?蠢笨的?不可原諒的?令人發指的?這種事情怎么可能會發生?的確,在閱讀之前,我就是這么評價他們的,這些標簽死死地抱住我的大腦。但隨著Gene Weingarten的一層層解讀—倫理的(家長一輩子活在內疚中,這遠遠超過了量刑)、法律的(這是過失殺人還僅僅是一個意外?)、心理的(每一片小漏洞如何重疊在一起導致了災難發生)、公共的(大眾對那些家長的刻薄言論,把他們視為怪物,以及妖魔化他們的動因)……他像個偵探,不做任何預設,只是細細密密檢查每一條線索,尤其將幽暗角落處被忽略掉的那些呈現、再呈現—終于,我的那些標簽從嚴防死守變得開始不堪一擊了。
放大的光譜,讓《致命的分心》有了更縱深的意義,也令人反觀自身—任何人都可能會發生這類錯誤,問題是,人們從不認為自己會犯類似的錯誤。這其實是一個對犯罪、懲罰、公正、仁慈挑戰最大的關于人類失誤的故事。
在我看來,人物(或事件)報道的深度,來自于他們(它們)真正的“被看見”,一種打破所有預設的“被看見”。而有時,看見了別人,也會看見我們自己。
本期雜志上,同事劉磊寫了一篇我個人很喜歡的報道。一個67歲的美國老頭,單槍匹馬花了近10年時間建了個漢字字源庫,不經意間在中國走紅,人稱“漢字叔叔”。以往,媒體對他的報道大多集中在類似“窮、無家無業、對漢字執著”這種單一敘事上。我們想打破這些敘事,探討選題方向時還做了個初步構想,是否漢字叔叔身上會呈現出孤獨和天命感?但最終劉磊的采訪推翻了以上一切。他寫出了漢字叔叔某種更真實的人生狀態—一個自由而散漫的靈魂。
順應偏見或只看見某一議題呈現出來的狹窄光譜,大抵是人性的一大慣性,我們選擇逆它而行,去探索更廣袤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