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青成
我的家鄉是沂蒙山區的一個小山村,名字叫韓家派莊。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我生于斯,長于斯。而對她有漸漸清晰的記憶,應該是從80年代初開始的,那時我大約六七歲的光景。
記得,那時有生產隊——整個村里的村民(那時叫社員)一起干活,一起分收成,一個村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留給我的是一些溫馨、甜美的記憶。記憶最為深刻的是,二爺、六爺、大伯、三叔……我很樂于喊他們,他們經??湮?,說我是個好孩子,而且也經常逗我玩,有啥好吃的東西都給我留著,在我的記憶里,好像整個村里的人們都是親人,感覺都特別親。
可是,那時有一個人經常呵斥我,他就是我本家的一個老爺爺。
村前,是一片大樹林,主要是高高低低的楊樹。到了夏天,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林蔭片片,那里就成了我們這些小朋友們的樂園。我們經常在那里打鬧、追逐、捉迷藏,玩累了,就像鳥兒一樣,爬上樹,找個適合坐的樹杈,坐在上面,沐浴著清爽的林風,心里樂開了花。
可是,這種情形一旦被老爺爺看見,我們就得挨一頓呵斥:“樹那么高,很危險的??煜聛恚 碑敃r我們根本不理他這一套,他說歸說,我們做歸做,也根本不把他說的“危險”放在心上。只有他朝這邊來,我們才抓緊下來,匆匆跑去,再換一個地方,不被他看見。我們就像鳥兒一樣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同的是,鳥兒在天上、樹上飛,我們在地上、樹林里飛。
飛來飛去,我們常常熱得滿頭大汗。于是我們又變成一條條的魚,跳進樹林邊的大河里去。記得當時那河又寬又大又清,從上游浩浩蕩蕩地趕來,途經樹林。就像一條寬寬的玉帶,飄在村前、樹林邊。不記得我們在河里面洗了多少次澡,也不記得河水到底帶走我們多少歡聲笑語,只記得自己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只記得河水洗去了身上的汗水、泥巴。那時我們好像一點兒煩惱、不快也沒有似的,現在想起來,才明白,我們不是沒有煩惱、不快,而是河水都把它們沖走了。
到了晚上,河邊又成了露天影院。那時,公社里有一個放映隊,一個村一個村地輪流放。一塊幕布天還不黑就掛好了,它往往就掛在兩棵樹之間。只要看到幕布掛好了,我們就成了村里的小喇叭,在村里興奮地跑著,大聲地喊著:“今晚放電影了?!边@不停地吆喝,使整個村莊很快就知道了。然后我們就開始忙著占地方,用小石頭排一個圈,這就是為自己和家人提前占好看電影的地方。當大人們吃完晚飯來看電影,就不用擔心沒有地方站或站在最后面了??墒钱旊娪伴_始放映的時候,我們往往就困了,趴在媽媽懷里,漸漸地進入了夢鄉。因此,現在想來,那時到底看了多少次電影,不知道,至于電影的內容,更是無從知曉了。因為,有的電影,壓根兒連名字也沒看,自己就被瞌睡蟲帶走了。
這是晴天時常干的事情。陰雨天來了,我們也不是沒事可做。那時我們最愛做的事情莫過于捏小泥人了。記得村西邊有個斜坡,一到陰雨天,從那里挖的泥巴不硬不軟而又細膩,很適合捏泥巴的。下雨的時候,我們往往就抱著泥巴到村里的牛棚里去玩。說是牛棚,其實是很大很干凈的房子,因為生產隊負責人專門抽出幾個社員看管,照料牲口。他們不嫌我們玩泥巴,有時也幫我們捏幾個我們不會捏的動物。我們很高興,所以,就常來這里。捏泥的時候,往往分兩伙,比如,我捏一些泥人,你捏一些泥人,捏完之后,我們就開始把泥人當士兵來打仗,而且口中都念念有詞,模擬著槍炮的聲音。這“戰爭”往往打來打去沒有結果,沒有所謂的輸和贏。
后來,我們上學了,開始疏遠生產隊、樹林、大河、泥巴、牛棚……漸漸地,生產隊瓦解成一個個單干戶,覺得村里的人好像一天天生疏起來了;樹林被砍伐了,好像砍伐的是我們的童年,我們心痛不已;大河被人們不斷地填埋而變成了臭水溝、垃圾場,就連青蛙、鴨子、鵝也很少逗留于此;牛棚隨著那個時代遠去了……我們在不斷地長大,而村莊好像在變小。到底小了多少,我說不清楚。
可是,直到2009年4月14日,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我的村莊一下子就丟了一半。這是我最難忘最悲慟的一天,無情的病魔過早地奪去了我父親58歲的生命??粗赣H孤單的身影,看著餐桌空了一個位置,看著一下子空曠了許多的院子,看著父親曾經開過的那輛手扶拖拉機郁郁寡歡的樣子,看著田里忙碌的身影少了一個……就這樣,我的眼前一次次浮現出父親的身影,可是,那畢竟是身影,不能變成真的人,把被他帶走的那半村莊還給我。
唉,我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從前那個村莊了,而從前的那個村莊無論如何也回不到我們的身邊了。莫非,這就是我和村莊不可逃脫的宿命?難道不斷地失去才是我們真實的命運?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