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梢

曾少令

收梢，是華麗登場后決絕的謝幕，不帶走一片云彩；是盛世之后荒涼的收場，不留下蛛絲馬跡。

第一次見“收梢”，是在張愛玲的《霸王別姬》里虞姬對項王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比較歡喜那樣的收梢。看的人眼里發潮。

張愛玲以孤高傲世的姿態，綻放了一地的水墨青花，躋身于上海文壇巔峰，風靡整個上海灘。她的文字一貫的悲涼，用沉香屑熏出人間冷暖。一個華麗的轉身，宛如一個蒼涼的手勢，從此不再與世事交涉，這樣收梢，她卻是無比歡喜的。

收梢，有時候要的不是平鋪直敘、墨守成規，而是來一個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效果，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讓人措手不及，讓人脈搏加速，喚起昔日的情愫，洶涌澎湃，心是一地的驚喜，耐人尋味。

恰如小說的情節，若是只一味地描寫記敘，沒有了精彩和重重的矛盾沖突，甚至連結局都能在預料之中，這樣的收梢未免太過平淡無奇、枯燥煩悶。

收梢，是將恩怨情仇作一回了斷，不再苦苦追問，不再咄咄逼人，亦不再纏綿悱惻。只是為了讓自己不要越陷越深，越走越遠。還自己一個清閑之地，坐看云起，也無風雨也無情；拾取一方凈土，得失安然，也無歡喜也無憂。

《紅樓夢》的收梢甚是荒涼，盛世繁華過后，竟是黛玉香消玉殞、含淚而死，寶玉遁入空門，在漫天飛舞的大雪天，不帶走一點塵埃，不留下一絲痕跡……

阮玲玉，是中國默片時代最優秀的女演員。25歲，正值大好年華，貌美如花，卻在旗袍上寫滿了“人言可畏”，以此結束了自己最好的芳華。她要的其實并不多，貪著一點兒愛，貪著一點兒依賴，只是這樣一個卑微的要求，卻落得個自殺了事，一個華麗的轉身，寂寞地收場。這樣的收梢，盡顯決絕和蒼涼，讓人心生薄涼之意和惋惜之情。

愛情總是千回百轉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佛曰：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胭脂扣》的妓女如花與錦衣紈绔十二少邂逅，他為她寫下：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從此兩情相悅，男歡女愛，風花雪月，上演著一場絕世之戀。不想遭到十二少父母的強烈反對，雙雙殉情。從此天各一方難見面，孤舟沉寂晚景涼天。五十年的等待，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她來人間尋他，倚在奈何橋頭日日夜夜盼他到來，她愛他愛得如癡如狂，卻原來，他未曾死，茍且偷生，卻潦倒不堪，滄海變成桑田，愛到最后，她的心徹底涼了。如此烈性的女子，傾心相許，對愛求全責備，眼里哪里容得下愛有半點瑕疵，心里怎能受得了愛有丁點兒背叛！寧可玉石俱焚、落寞凜冽地收梢，以示她對愛的忠貞。

秋日的午后，漫步在紫荊花開的路上，清風拂過，落了一地的葉子，葉子的離開不是因為風的追求，而是對樹的無私鐘愛。葉子知道自己終究有那么一天朱顏不再，為了讓樹永遠記住她最美麗的時刻，為了在樹心中永葆青春靚麗，為了樹的蔥蘢茂盛，她獨自凋零。在飄落的那一瞬間，化作一滴眼淚，永遠陪伴著樹！化作春泥更護樹，她是情愿的。我被葉子凄美的收梢感動了，一生不求回報，不計得失，在收梢的時候，完成自己的夙愿，不留遺憾，足矣。

人生終究是有高潮和低谷之分，高潮過后，回頭望望來時的路，那光彩奪目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場紅塵舊事，放下紅塵之事，得人間大道。何苦糾纏不清、念念不忘，一切都將會云淡風輕。

每個人最后的收梢也許各有千秋，或濃墨重彩、華麗張揚，或輕描淡寫、寥寥幾筆。我更鐘情于后者。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化干戈為玉帛，過好每一天，才是真。回歸到小橋流水、粗茶淡飯之中，與青山綠水、清風朗月、綠樹紅花作伴，清歡一場，拈花一笑，才不枉走這一遭。這樣的收梢才是人生的真諦與大美之所在。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