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可能喜好田野考古的人,無人不曉陜西巡撫畢沅的。
這位江蘇太倉籍的靈巖山人,最后是在湖廣總督的位置上辭世的,但是在三秦大地上移步游覽,想避開畢沅兩個字幾乎不可能,幾乎有點名氣的古跡都留有畢沅維護過的痕跡,平日里見得多了,就不由地想探尋這位巡撫的人生軌跡,然而稍一搜尋就發現這位已經作古兩百多年的清朝官吏,在文化上的杰作遠遠大于他入仕的記錄,尤其當我見到那本厚厚的《關中勝跡圖志》,便對書稿上一位額上橫紋深刻的清代官吏愈發欽佩了。
那本厚重如古磚的志書,是畢沅擔任陜西巡撫期間,利用視察民情的機會,白天勘察,晚上提筆,對三秦大地上的名山大川、古寺道觀、歷史遺存做了細致描繪,他在寫給乾隆皇帝的奏本里這樣描述:“陜省自周而后,秦漢隋唐,代建國都,是以勝跡名蹤,甲于他省。臣本庸才,仰承恩命,簡任封圻,計今六年于茲。其間名山大澤,每因公務,車塵馬跡,大半經行。至于故宮舊苑,廢剎遺墟,率多湮沒。臣不揣固陋,轍跡經由,于郵亭候館中,咨詢抄錄。”也就是說畢沅在辦理公務之余,不顧鞍馬勞頓,傾心為各處的古跡繪圖立傳,著下這部洋洋灑灑數十萬字的巨著。讀著那發自肺腑的文字,一種中國士大夫為國分憂的心緒便躍然紙上了。乾隆閱畢書稿也為之感動揮毫朱批:“收錄入四庫全書,欽此。”從此這本傾注畢沅數年心血的陜西文物古跡大全,就這樣被永遠地保存下來,成為人們追尋歷史文化的一本重要典籍。
饒有趣味的是,這位巡撫大人不但將陜西境內的文物遺存悉數記載,還撥公銀予以維修,那氣勢恢宏的西安城墻和西岳廟能完整保持至今,就是在他任內主持了大規模修繕,才使得我們今天見到的古跡依然形制如初,紓展著古老神秘的風采。而且這位巡撫大人還喜歡在每處遺跡前立碑勒石,以致關中大地上座座帝陵,無一遺漏都立有畢沅的墨跡。甚至歷代達官名士的封土,畢沅也都只身前往詳為考證,遇有破損即添土維護,隨后也一一豎起高聳的碑石。那韓城的司馬遷,耀州的柳公權,長安的杜牧,慈恩寺的玄奘,簡直多得不勝枚舉。
不過那些碑上的字體似顯平庸,但依然透著雍容圓潤,似乎還透著一位封建士大夫的得意與執著。后來我才知曉畢沅曾因書法功力差池而得福,當年他在朝廷軍機處草擬文告,衙內有三人通過了會試,明日要去參加殿試,兩位同僚直言畢沅楷書欠佳考也無望,最好晚上留下值班,畢沅成人之美應允了,晚間則收到新疆屯田的奏報。沒曾想第二天殿試題目正是征詢邊陲屯田之策,畢沅便答得從容不迫,被那乾隆皇帝一眼看中擢為狀元,且讓那兩位同僚好生后悔。后來畢沅便再不顧及自己的書法風度了,筆墨揮灑得三秦大地隨處可覓,也許就期盼著能給他帶來更大的驚喜。
略加搜尋方知這位巡撫還是位金石經史無所不通之士,傳他一生著述頗豐。公務之余竟撰寫了《道德經考》《呂氏春秋注》等等大作,還一連著錄了四部《金石志》。尤其是那《續資治通鑒》,更是一部耗費了他半生精力的鴻篇巨制,浩浩兩百二十卷,是與《資治通鑒》相連續的金元明通史,以期能夠接續司馬光身后的空檔。只遺憾他那十卷本的詩抄今日沒有聽聞喝彩,尚不知他的史著在學術界可有反響。但這些書稿摞起來恐怕早已著作等身矣,似感覺古代文人入仕常常會伴有意外產生。
不過兩百多年后的今天,如果手捧巡撫大人著述的《關中勝跡圖志》按文索驥,你會禁不住感慨連連了,文物古跡大都在歲月的磨礪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毀,有的痕跡零星蕩然無存,有的也只剩下可憐的殘壁,早已不見當年的風采。當然有些今人臆造的“古跡”不倫不類,率性隨意地招搖過市,當與勝跡圖相去甚遠,目睹此景不禁唏噓不已。當然,受條件的限制,畢沅的考證也不無遺憾之處,最大的硬傷就是標錯了秦二世的墓冢。想那秦二世也是一個荒誕不經的秦朝末代皇帝,朝野上下沒人會把他的陵寢當真整修的,以致留存今日竟然不知所蹤了。后來還是今日考古人在曲江湖畔找到一處封土,認定為秦二世的墓塋,才使得一段文史公案偃旗息鼓。
的確,畢沅赴陜上任時只是一位布政使,相等于一省的財稅主管,四年后躍升為一把手,在三秦大地做了八年巡撫。似乎當時的街頭巷尾沒有這位大人欺壓百姓橫行鄉里的傳聞。后來畢沅做到湖廣總督的位置,更是權傾一朝的封疆大吏,興修水利,注重稼桑,百姓殷實,安居樂業,坊間也很少泛出有關畢沅的微詞。反倒是畢沅與一位老僧的故事廣為流傳,有一次畢沅路過一座破敗的寺院,見住持是位老僧上前問道:“可知一部《法華經》有多少阿彌陀佛。”老僧聽罷微笑應答:“我一介破廟老衲,非常慚愧生成鈍根。大人卻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可知一部四書有多少子曰?”畢沅佩服老僧思維敏捷風雅,隨即添置香火修葺舊廟,留下了巡撫的慈悲名聲。
然而這畢沅仕途也多有波折,一生走來也是磕磕絆絆,只是斯人好古好書。尤其丁憂期間,常常以文會友,趣味甚是高雅,留下頗多文人佳話,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當時門前車馬喧囂,是絕不輸與貴胄的。然而當畢沅駕鶴歸去之后,兩件難堪的事緊緊地纏上了這位靈巖山人。一是朝廷在查沒一代貪吏和珅時,起獲的金銀珠寶勝過朝廷一年的收入,而讓畢沅尷尬的是還發現了和珅四十歲生日時,他寫給的頌詞和送過的金石禮品。二是朝廷又發現畢沅在任湖廣總督的最后幾年,曾挪用稅銀補充軍餉,盡管事出有因,但這在當時可是令皇上無法容忍的大逆不道,嚴查下來更有許多尷尬隱匿其中。于是嘉慶皇帝下旨,剝奪畢沅所有功名,取消后代襲祿,查沒全部家產。這次行動究竟查抄了畢家多少寶物銀兩,坊間似找不到任何記載,好像已經悄然淹沒在史海中了。
可是,今年故宮博物院的“石渠寶笈展”拉開帷幕,展品幾乎均是故宮的鎮館之寶,當是奉獻給大眾的一個特殊禮物。隨即一個驚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其中有一幅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展柜前天天被觀眾擠爆,只好加派警力專守這幅大作,卻依然讓舉辦者心驚肉跳。這幀名副其實的國寶是長達五米多的長卷,繪有北宋時汴京的盛景,圖中有一千六百多個人物,兩百多匹牲畜,內容精細得嘆為觀止,能親睹一面真乃三生有幸矣。然而,我不經意間在一份報紙的角落發現,這幅絕世珍寶竟然是查抄畢沅家產時收到宮中的,當時沒有大加渲染,后被清宮束之高閣了。后來清末曾被末代皇帝偷出宮去,廉價出賣,顛沛流離,又懵懵懂懂收回文物部門。后來還是一位鑒定大腕慧眼識珠,從一大堆舊物中發現揀出,方使得國寶又回到人民的懷抱,成了湟湟故宮引以為傲的寶物。
那么,這幅寶物究竟是怎樣傳到畢沅手上的卻少有記述,傳說此畫乃是一位同僚臨終前遺贈畢沅。如今已無法考究真實過程了。可能是那人知曉靈巖山人通曉金石經史,篤信寶物在他手上會得到妥善保管。果然,畢沅對這幀珍寶寵愛有加,畫幅還留下了畢沅賞畫的鈐印。這方鈐印雖是押在一個邊角,但細瞅起來清晰可辨。今天看來畢沅當年的收藏可能存有瑕疵,但作為最后一位《清明上河圖》的收藏者,沒有讓稀世珍寶流落八荒,消弭在漫漫長河里,也讓人稍稍感到些許欣慰呢。
當然,我想這位畢沅大人也是老謀深算,那些豎立于荒野的碑石會因古跡的聲望而世代流傳,那《清明上河圖》上的鈐印也會讓后人費盡思量,于是那個被稱為畢沅的靈巖山人也就懷抱琵琶半遮半掩地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