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意明[上海戲劇學院,上海200040]
《詩經》研究
《詩經》四篇賞析
⊙黃意明[上海戲劇學院,上海200040]
摘要:《詩經》“詩言志”的傳統及其賦、比、興的表現手法,對后世文學的發展影響深遠,尤其是《國風》中的一些篇章,思想性與藝術性俱佳,至今影響著我們。今天我們重讀這些詩篇,不僅會對歷代文人的評論默會于心,也當可讀出一些新的感覺。此文試以《邶風·燕燕》《王風·君子于役》和《鄭風·出其東門》《鄭風·籜兮》四篇為例,做一分析。
關鍵詞:《邶風·燕燕》《王風·君子于役》《鄭風·出其東門》《鄭風·籜兮》閱讀與欣賞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是一首送別的詩歌,這一點向來沒有異議,但關于送者和被送者的身份,則有不同的說法。《毛詩序》云:“《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據《左傳》,衛莊公夫人莊姜無子,以莊公妾陳女戴媯之子完為己子,莊公死,完即位,是為恒公。后為州吁所殺,戴媯歸陳。故毛公認為這是莊姜送別戴媯所賦之詩。此種說法清代以來學者多不信,崔述在《讀風偶識》說:“此篇之文,但有惜別之意,絕無感時悲遇之情。”且認為文中幾次出現“之子于歸”的句子只有在女子出嫁時才用,因而推測此詩為衛國有女出嫁,其兄送別所賦。此種看法影響很大,近人多從其說。今人黃懷信則以為:“從文字看,送者應該是姑娘的母親(或其他與之有親情的女性人物)。”①
本詩共四章,前面三章結構基本相同,皆以“燕燕”起興。“燕燕”,即燕子。首章“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兩句,余冠英以為“詩人所見不止一燕,飛時有先后或不同方向,其翅不相平行”②,鄙意以為理解為雙燕更好,如此則此章的前兩句都屬“興兼比”,燕子雙飛既暗喻兄妹或母女昔日同行,又反比今日親人離散,意味更足。而且與二、三章的“頡之頏之”和“上下其音”之文脈也更加順暢。“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兩句,寫出了親人間最真摯的感情,交代作者在和親人分別后并沒有離開,一直在原處佇立眺望,等到行者的背影終于消失在視線內時,內心的離愁別緒再也遏制不住,剎那間奔涌而出,淚如雨下。清代陳震《讀詩識小錄》云:“哀在音節,使讀者淚落如豆,竿頭進步,在‘瞻望弗及’一語。”“瞻望弗及”的情境呈現,直接影響啟發了很多詩人的創意。程俊英等以為,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句、韓縝的“但登極,樓高盡日,目斷王孫”句,均遠紹于此。③
二、三章反復送別之意,結構與一章類似,但在整飭中又有所變化。三章之“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結構與一章全同,起到排比的修辭效果。而二章之“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則略作變化,使得詩情更為搖曳婉轉。此外,三章從鳴聲上下刻畫,與前兩章從飛行軌跡著墨也有所變化,表現手法多了一層曲折。
第四章的個別地方有些難解。這里“仲氏任只”何所指,或說出嫁的女子為任家老二,或說女子將嫁往任姓國家,或以為出嫁的女子為任姓國人,也有將“任”釋為值得信任。“寡人”則被理解為作者,這樣此詩作者似以君王為宜。此章一般被理解為贊頌遠嫁者溫柔賢淑的人品,如此則此章與前三章結構不同,為一“賦”體,就可以理解。今人李學勤、黃懷信據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又稱《孔子詩論》)第三章有“《蟋蟀》知難,《中(仲)氏》君子,《北風》不絕”句,認為《燕燕》之末章乃為失傳的《仲氏》篇章節誤入。④這樣的說法,不為無據,這樣的理解,也使得《燕燕》的抒情主題更為集中。
要之,《燕燕》的特點就在于情感的深沉真摯,上海博物館藏《詩論》云:“《燕燕》之情,以其蜀(獨)也。”“獨”者,專一也。《詩論》論詩,多引孔子語,其為孔門觀點,應無疑義。
王士評此詩為“萬古送別之祖”,他自己《秋柳》詩中的名聯“他日參差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當本于此。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君子于役》寫游子思婦之懷,即是留守在家的妻子思念遠戍在外的丈夫的作品。此詩影響深遠,其藝術手法對后世很多詩人都有所啟發。概括而言,此詩的主要藝術特點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畫面感強,營造了一種典型環境,使得懷人的心理得以自然地展開。如“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幾句,通過落日余暉中,原野上牛羊紛紛回家的場景描繪,反映出作者的悵惘之情。畫面很美,情感卻很孤寂。“畜產出入,尚有旦暮之節,而行役之君子,乃無休息之時。”(朱熹語)這幅畫面,成為后來很多詩人的模板,如王維的《渭川田家》之“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寫景就明顯有此詩的影子。
二是意在象外,無限思念,全憑景物襯出。許瑤光《雪門詩抄》云:“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黃昏”,極好地說明了《君子于役》的這一特點。相比較唐人的“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又不歸”,顯得更為含蓄委婉。而馬致遠“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也即所謂“黃昏句”。
三是情意殷殷,語短情長。本詩是一首懷人詩,然思念之情,關懷之意,只分別通過“如之何勿思”與“茍無饑渴”數字揭出,前句表思念之切,后句表關心之殷,皆得一字千金之旨。當我們將此詩與《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之“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對讀時,當可對語短情長有更深的理解。
籜兮籜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籜兮籜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詩經》中有些篇章所反映的情節相當有趣,《鄭風·兮》就是一例。短短幾句,就把一幅上古男女戀愛對歌的圖景寫出來了。
一章前面兩句,“籜”是落葉,“風”為自然界氣之流動,《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風”又可引申為傳播或影響,《毛詩序》所謂“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即是。“風”也可有男女或動物之牝牡相感意,成語有“風馬牛不相及”,意為馬和牛之間是不會雌雄相感的。所以前面兩句既表示風吹落葉,同時也是一種氣氛營造。《詩經》中較多篇章,在每章的開頭,常“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此種手法被稱為“興”。“興者起也”,即引發情感。此處以“風”起興,而“風”本來就有傳播相感意,所以風吹落葉具有暗示性,渲染力很強。
三四兩句,“叔兮伯兮”是對男子的稱呼,又是復指,可見不是一對一的私約,而可能是上古時期的對歌活動,唱歌者為女子。《周禮·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這是現代論者傾向于此詩為情歌的理由。“倡予和女”,倡,唱也;女,汝也。有兩解,一為倒裝,即予倡女和,我來唱你來和。另一解為“倡,予和女”,即你來唱,我來和。鄙意以為,第二解也許更好些。因為上古時期固然可能比較單純開放,然而此詩發生的春秋中原地區,畢竟曾是禮樂教化的中心所在,女方過分主動的行為較難想象。《易·咸》“彖”曰:“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含有男女交往中男方主動追求女方的意思,這大概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基本思想。而讓男方先唱,自己應和,就較為合理。這樣男方主動,便符合禮俗。雖然女方只是應和,但主動性仍在女方,只要男方開始唱歌,自己完全可以選擇中意者對歌。因此女孩子通過和歌及氛圍營造的方法,在戀愛中把握著主動。
二章重復,“要”者或釋為“完成”,或釋為“邀請”,不管哪種釋讀,其掌控節奏的動機是不難發現的。
當然,古人的解讀并不一樣,方玉潤引嚴粲言:“此小臣有憂國之心,呼諸大夫而告之。言槁葉風吹不能久矣,豈可坐視,以為無與于己而不相與扶持之乎?叔伯諸大夫其亟圖之。患無其倡,不患無和之者”,認為這是一首反映朝臣彼此呼吁共扶危難的作品。這樣的解讀當然很正面,但卻難以從文本直接讀出來。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聊可與娛。
《鄭風·出其東門》是《詩經》中流傳甚廣的一篇,“美女如云”這個詞最早就出于此詩。歷來注家對此詩也有不同的解讀。《毛詩序》以為因哀憫處于動亂中的人民而作:“《出其東門》,閔亂也。公子五爭,兵革不息,男女相棄,民人思保其室家焉。”后人對此似乎并不認同,方玉潤《詩經原始》云:“詩方細詠太平游覽,絕無干戈擾攘,男奔女竄氣象”,“貧士風流自賞……以為人生自有伉儷,雖荊釵布裙自足為樂,何必妖嬈艷冶,徒亂人心乎?”他認為此詩主題為男子忠于婚姻的表述,“不慕非禮色也”。現代論者多以此詩為愛情詩(據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引《夏小正》傳謂“縞衣為未嫁女所服”,似可作為旁證),寫戀愛中男子心有專屬,不慕榮華,不為外界美色所動云云。
這些解釋都依文本而有所見,自無不當。然詩無達詁,就中國古代詩歌“興必取象”的象征特點而言,那些傳誦久遠的古詩,其象征往往有著多重意蘊,因而能引起廣泛的共鳴。同時,古詩又有所謂“興寄”的傳統,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故蘇東坡有“賦詩必此詩,見與兒童鄰”之論。《出其東門》一詩,以縞衣綦巾的本色女子作為思慕對象,以與如云如荼之艷麗60后這一代詩人,內心都有一個大于自己的世界。這一代詩人是整個中國的寫作勁旅;這一代詩人的詩寫,沉重卻從不妥協。王立世也不例外,他通過自己《夾縫里的陽光》,不但告破自己,同時也在告破整個世界,所以既具有等于一的重量,又具有大于一的質量;在質量與重量之間,藝術成為不二的裁判,而時間,是更為公正的決斷。在這里,我當為詩人王立世鼓一次掌,因為詩人畢竟以自己不懈的跋涉,一次次地完成了自我。因為王立世畢竟憑借自身的語言煉獄,一回回抵達屬于自己的思想高地。?作者:王寧,網名橫豎三一寧,20世紀60年代生人。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自己的精神訴求。例如借助于“多余的鐮刀”表現了一個被遺棄的農具的心聲,這其實是一種通感的手法,詩人將自己的情思寄托于“鐮刀”之上,“大多數日子/被寂寞地掛在墻上”,這何嘗不是詩人的真實寫照呢。詩人還通過與故鄉緊密相連的人物的書寫來表現對故鄉的思念,例如《祖父》這首詩中,詩人說“老家的墳頭上/長出一棵大樹/我把它認成了/離家多年的祖父//祖父,被黑暗/圍困太久,又不甘/寂寞,就長成一棵大樹/?望親人”。祖父可以說是故鄉的一種象征,作為在故鄉生活多年的人物,自身就帶著濃郁的鄉情,詩人想起祖父并且將其比作一棵大樹具有很深的底蘊,從生活最基本的情感出發尋求所有記憶的慰藉,這是詩人在懷鄉中展現出來的情感特質。詩歌作為時代精神的產物就應該體現一個時代的心態,那么一個時代的現代性則來源于最日常的生活,日常性應該逐漸成為詩歌創作的關注點,從日常中來展現詩人的精神向度,在日常生活中思考靈魂和人性,是詩人在日常性的詩歌中展現出來的時代精神。
王立世的詩歌將日常生活的細節融入詩歌樸素的語言特質中,產生了呼喚讀者生命體驗的情感價值,通過一系列詩意的表現擴展了詩歌的審美空間和精神高度,然而正是因為日常生活細節的易于捕捉和不好把控的特點,其詩歌中也存在一些問題,主要在于繁瑣的日常生活壓抑著人的本性的抒發,在對抗中容易產生說教的傾向,導致情感表現的負擔和詩美不足,口語化的平淡也減少了詩歌語言的美感,詩人還需要更好地探索城市詩寫作中的日常性和詩意之間的最佳平衡。
作者:王珂,文學博士,東南大學現代漢詩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新詩研究;張立華,主要從事新詩研究,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新詩理論與創作研究生。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