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二題

主持人語：田洪波是第七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得主。他似乎什么題材都可涉獵，而且寫得蠻像那么回事兒。本期推出的兩篇，一篇寫農村傳統捍衛，一篇寫城市子女失獨，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方寸之間自有章法。

《看不慣》三個字可不輕松，它本身就代表一定的遵守傳統文化、捍衛傳統禮教的意味。通過這個層面的反思，武爺的形象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清明書》顯得沉重，而且不是一般的沉重，簡直是撕心裂肺。

歐陽明在全國小小說界也是可圈可點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有一顆悲憫之心。一個作家有多少悲憫，就會付出多少愛，對這世界的愛，仁愛，煥發出純美之光。

《假窗》表面上寫了一個倒霉的小偷，而實則是挖苦諷刺大幫轟的公式化管理坑人不淺。

《八爺》寫作手法獨特，夢與現實交替，用八爺作“道具” ，寫了官場腐敗 “那點兒事” 。

——特約欄目主持：袁炳發

看不慣

人一上了歲數，脾氣就會變得精靈古怪。七十有二的武爺，就是這樣。

星期天，四個孩子全家大小悉數登門，老伴喜氣洋洋弄了一大桌子菜，本指望和和美美聚上一餐，卻不料等菜上齊的間隙，武爺發了脾氣。

武爺精瘦的臉青筋暴起，兩腮那叫一個紅里透紫，一綹山羊胡子幾乎都要翹起來了。幾個兒孫大氣兒都不敢出，傻呆呆望著他，老伴更是嚇得不輕，急忙追問事情原委。

他們眼里哪有我這個糟老頭子，只有個破手機。手機才是他們祖宗！武爺義憤填膺，聲若洪鐘。

兒孫們把頭低下，悄悄藏起手機。

老伴嘆一口氣，別怪你們老爺子發火，你們也是，平時忙，難得見到個影兒，好不容易回家來了，也沒啥話和老爺子嘮。手機就對你們那么重要啊？真比老爺子還重要？

兒孫們知錯了，有機靈的急忙賠不是。

一頓飯下來，武爺愣是沒有原諒的意思。

夜里睡覺，老伴埋怨他說，你怎么那么較真呀，他們是小字輩，是你的親骨肉，差不多就行了唄，還沒完沒了啦？

武爺呼地從炕上坐起，閉上你的嘴，像個破棉褲腰似的，絮絮叨叨的！他們和我這長輩不親，我看不慣的是這個，我傷心的也是這個！

老伴氣得給武爺個后背，你愛咋想咋想吧！

剛入夏時，武爺不小心摔了一跤，結果把腰閃著了，躺了十天近半月，老伴開始小心翼翼陪他在村里散步。

老伴的手緊緊抓著武爺的手，武爺掙了幾下沒掙開。武爺生氣了說，你別像個懷春的小老太太行不？都老夫老妻了，還用這么曖昧？秀給誰看呢？

老伴開始氣得蘋果臉泛青，后來蹲在地上大笑，你個死老頭子，你還懂得曖昧這個詞兒呀？還知道秀是啥意思呀？你可不老啊，能活一百歲！

最小的孫子處了個對象，迫于壓力，領到家里讓爺爺奶奶過目。武爺眼神游離，后來目光聚集在姑娘頭發上。老伴這回看懂了他，悄聲跟武爺說，你可別犯倔，現在的孩子都這個樣，都染頭發，都紋唇。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武爺鼻子里輕哼一聲，算是默認老伴的話。吃飯時，武爺吃罷一碗飯，就用右手托著。孫子和老伴都忙著往姑娘碗里夾菜，沒人注意到他。武爺就那么舉著，臉上的云越聚越多，終于被姑娘瞄著了。

姑娘說了句不好意思，急忙起身接過碗給武爺盛飯。老伴笑罵他，你倒吱個聲呀？武爺眼皮一抹，不吭聲。姑娘繼續賠笑臉，怪我沒看見。年輕人就是應該孝敬好老人，哪能讓爺爺自己下炕盛飯呀？你說是不是？私底下用手掐對象，孫子跟著附和說是是。

未來孫媳婦的話把武爺說舒坦了，在老伴嗔怪的笑聲中瞇起了眼睛。

吃喝到晚上，老伴見天色已晚，讓姑娘留宿，把兩個孩子安排在西屋一個房間。

那會兒，武爺不知道，他睡著了。武爺知道是被姑娘不由自主的呻吟聲驚醒的，他當即就要發飆制止，老伴死活歹活按住了他說，現在哪還有人家像過去那么保守？非得講究個傳統？硬是沒讓武爺發作得逞。

早晨起來，老伴睜眼不見了武爺，嚇得不輕，急忙披衣下炕。卻見武爺從門外進來，頭發像草一樣支棱著，似乎是沒怎么睡好。武爺手里拎著一把鎬，老伴疾身上前搶，武爺不吭聲，猛一甩，徑直奔西屋。

孫子兩人已經起來，正在門口卿卿我我。但見武爺推開孫子，一鎬就刨向炕，在幾個人的尖叫聲中，很快將炕刨了個塵煙四起。

武爺正義凜然地走出門，身后留下老伴沙啞的哭泣——你個老不死的，炕才搭好半個月呀……

清明書

明兒，你說時間怎么這么快，轉眼就又是清明了。媽來看你，只是這次是媽一個人。你老爸哮喘病犯了，在家躺著休息呢，你不用惦記。這幾年他的哮喘就沒見輕過，只要一聽到你的名字，他就喘不上來氣兒……

你瞅瞅這荒草瘋長的。這個墓地管理得可不怎么樣，可這地兒人多，大家圖的就是管理費便宜吧。你還不知道，去年我和你爸也把墓地買好了。也是這兒，我們百年之后就和你住鄰居了——親上加親的鄰居，一輩子也不分開！我們不能不為以后著想啊：如果你老爸走在我前面，也許我會滿足他的心愿。我常擔心的是，如果我走在他前面，他著急上火再喘不上來氣兒，可怎么辦？有誰能照顧他呢？不是有人說過嗎？從力學原理上講，三線三點構成的幾何結構，相互支撐成為一種最穩定的結構。可在獨生子女家庭中，它也是最脆弱的結構。失去一點，穩定性就不存在了。很不幸，六年前，咱家就談不上三線三點了。

生活給爸媽當頭棒啊！你的離去，不是給爸媽按下生活停止鍵，是按下了靜音鍵啊！這幾年的日子，爸媽不知道什么叫歡笑，什么叫輕松和幸福。我們怕聽鞭炮聲，每次聽到鞭炮聲，感覺就像炸自己的心一樣，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家歡天喜地，時常胸悶，人都快要瘋了。雖然這是由于你的離去造成的，但爸媽不怪你，你是個好孩子。六年前你才多大呀，才二十歲，就知道跳水救兒童了。你在爸媽心中是英雄，爸媽沒白培養你！雖說那個女孩家長這幾年怕我們找麻煩，出事之后搬了家，再也沒了音信，可爸媽不怨他們，理解他們。

其實說起這些，還都不叫難。最難的是過節，人家過節，我和你爸躲節，哪兒沒有鞭炮聲，我們就去哪兒。我和你爸也搬了家，為的就是怕見鄰居。遇見了，匆匆打個招呼，或者裝作沒看見就走過去了。實在躲不過去，也是聊星星不扯太陽，從來不敢聊孩子。獨生子女家庭都是在走鋼絲啊，就看誰掉下來，我們就是從鋼絲上掉下來的人啊！這樣的不幸，爸媽咬碎牙咽在肚里，不想被人時常提起，被人同情。這些年，我們就像站在大雨里，雨不停，沒太陽，裸露無助，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啊！當然了，也不是僅爸媽這樣寡助，也有很多和我們相同命運的家庭，我們稱為同命人。每家的故事都不一樣啊……

知道嗎？明兒，思念就是一把尖刀啊！這幾年，也許是年紀大了，你小時候的事兒常能想起來。每次想起來，都像心上有一把刀在剜肉，真的疼啊！也許你不記得了，小時候，我騎自行車馱你上幼兒園，你在后面不停地巴結我，說媽媽，等我長大了要上大學，我說嗯。你說，我要考博士，我接著嗯。你說，我給你買個大摩托，我開心地點頭說嗯。遇上下雪天，我們坐公交車。有一天你又說，媽媽，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個最大最大的花圈。車上的人那個樂啊，說這小子不知道怎么討好他媽媽了。你可能覺得，送最大的花圈就是最孝順了。

現在呢，我真想哪一天你能活著給我買個花圈啊！我以前最怕死了，可現在每天早上起來，自己都掉眼淚，怎么又睜眼了？永遠地睡過去多好啊！我之前從沒想過自己以后會怎么死，反正不可能臭在屋里沒人管吧。現在就很害怕，怕有一天死屋里真沒人知道。明兒，媽也不和你隱瞞了，媽剛才來時說你爸哮喘病犯了，其實不是，你爸他……不幸患了肺癌，已經是晚期了。我尋死覓活、砸鍋賣鐵地要給他治，可你猜你爸怎么說？他倒很看開一樣，攥緊診斷書，滿眼是淚地沖我笑著說，這樣也好嘛，我可以早一天與明兒團聚了。兒子可把我想壞了。

早前我和你爸計劃好了，去咨詢了很多家養老院，雖然他們將我和你爸拒之門外，要求接收的老人要有兒女簽字，但他們也是無奈之舉，這個責任不能由他們來負。有幾家養老院的院長人可好了，對我們噓寒問暖。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和你爸謀劃著多磨磨，興許就峰回路轉了呢！這個社會好人還是多，不會把我們這樣的人當空氣對待的。

明兒，你有好長時間沒給媽托夢了，你想對爸媽說什么話，就托夢給我們吧！特別是要多托夢給你爸，讓他堅強起來。我不想清明祭兩個人，那太傷心了。如果那樣，我這半白的頭發，恐怕就要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