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近時春雨連綿,我在鄉下小住,推窗而望,萬般草木都是清鮮無比。黃昏時,見白色的雨霧中,一人一牛,一前一后,從遠山薄影中逶迤而來。及至近了,乃看清是犁田之人,頭戴竹笠,穿了一副灰黑的蓑衣,赤腳走在歸家路上。
我請他檐下小歇。他脫下的蓑衣,掛在鋤頭柄上,尚在滴滴答答淌水。我對這蓑衣很有興趣,因如今已不常見了。問了,得知是犁田佬的父輩留下的物件,算來已有五六十年;在蓑衣的背面,依稀仍能看出毛筆寫就的字跡。
父親說,這將成老古董了。如今似乎已無人能結制蓑衣,穿的人也少。雨衣和雨傘,輕便靈活,誰還穿這沉重的蓑衣呢?然而犁田佬卻搖頭,說雨衣雨傘都不行,下田做事,還是這蓑衣好——透氣。
蓑衣是用棕樹皮穿制而成。棕樹,即棕櫚樹,我鄉人稱為“棕櫚披”,它是亞熱帶植物,然而在鄉下植物界,顯得頗有些另類——應是草木之屬,而看似又非草非木,亦草亦木,草中之木,木中之草。棕櫚樹干圓滾滾一根,枝端四散披下葉片——它的葉片,撕成絲縷,我們常用來包扎粽子,也常用來捆扎別的東西。
棕櫚樹,每年可以剝二三次棕片,棕片是極有用的,可以繃床,制椅,結繩,扎帚,然而最常見的,還是織成蓑衣。棕片制繩,據說入土千歲不爛。棕片耐雨水腐蝕,即便是用來做雨具,也可以用幾十年而不壞。
棕櫚樹上,竟也有可以吃的東西,那是棕櫚樹的嫩花,也叫棕魚。每到三月,棕櫚樹莖端葉柄之間,出數個黃苞,形狀似魚。折下整個棕魚,剝開苞衣,便能看到里面嫩黃而密集的“魚子”。“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鵝黃木魚子”,這是蘇東坡的句子,正是說的棕魚。
吃棕魚,要趁嫩,老了便苦。《山家清供》里也寫到棕魚,稱之“木魚子”,把木魚子蒸熟,與筍一樣的烹飪法。水煮之后,去掉一定的清苦味,用臘肉片炒起來,味道清香而有回甘。若用蜜煮,醋浸,則可以隨身帶到千里之外。
棕魚,這種棕櫚樹枝頭未綻開的花穗,作為一種食材,在我老家并不怎么受人追捧。我在雨夜讀書,讀到木魚子,方才想起小時候,曾見過有人將它煮來吃。我們那時往往更多是折了下來玩,掰成一塊一塊,到處扔擲。現在看到有人說,其貌不揚的棕魚,竟是許多地方人所珍愛的美味,不禁覺得自己真是暴殄天物了。可惜,可惜。
蘇東坡還說,這棕魚,“蜀人以饌佛,僧甚貴之,而南方不知也。”既是花,取之無害于木,而宜于飲食。到了元代,棕魚仍是招待貴客的一道佳肴。元代詩人洪希文,在山中農家做客食了棕魚后,即興作詩兩首以謝主人。詩題《食棕筍主人請賦》,其中有“且賞珍奇類魚子,莫將同異別龍孫”之語,足見其人對棕魚之菜的喜歡。
想來和我操同樣鄉音,身穿蓑衣的犁田佬以及他的父親,也和我一樣,在兒時是伴著這棕魚長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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