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宇宙

在不經意的時候，我腦海中會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這使我困惑。我在什么地方曾看見這樣一棵蒼老的枸杞樹呢？最后，我想起了才到北平時住的那個公寓，于是想這棵枸杞樹。

初到北平，我上了一輛洋車，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里。我非常迷惘，還未看清院子里有什么東西，黑夜就跟著來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

雖然做了夢，我卻沒能睡得很熟，剛看到窗上有點兒發白，我就起來了。因為心安定了一點兒，我開始打量周圍：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一缸荷花，四周錯落地擺了幾盆雜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是靠墻長著的一棵枸杞樹。它已經長得高過了屋檐，枝干蒼老鉤曲，像千年的古松，樹皮皺著，黝黑，有幾處已經開裂。

常聽人說，枸杞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為一棵樹，現在居然有這樣一棵虬干的老枸杞樹站在我面前，可真像夢啊。于是，我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有多大年齡了，他也迷茫：他初次來時，這樹就是現在這樣，30年來沒有多少變動。這更使我驚奇。我注視著這蒼老的枝干，又注視著連接著樹頂的藍藍的天。

就這樣，我看書乏了，就到這棵樹底下徘徊。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了網，間或有一片樹葉或蒼蠅、蚊子的尸體粘在上面。在有陽光或有燈光的時候，這小小的網會反射出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近一點兒，可以看到許多葉子上都爬著長長的綠色的蟲子，被它們爬過的葉上留了半圓的缺口。

就在這些有著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種斑駁陸離的彩痕，可以隨便聯想到地圖、水彩畫，再玄妙一點兒，想到宇宙，想到有著各種彩色的迷離的夢影。當你想到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黑點兒當作你的故鄉，再大一點兒的黑點兒當作你曾見過的湖或山，你是不是也可以在心的深處浮起點兒溫熱的感覺？

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部宇宙。我描畫著自己種種涂著彩色的幻象，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干上。

（摘自《季羨林散文精選》當代中國出版社 圖/花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