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

星云大師

外婆擅長腌醬菜，因此家里不用去外面買菜。那時候，生活甚至貧窮到看到油就想喝一口。

我早晨撿狗屎，傍晚拾牛糞，賣給人家賺錢。那時候能賺到錢，我心里很高興。賺的錢，外婆讓我交給母親，因為母親要供應全家生活所需。外婆教我要報答父母恩，要我懂得母親的辛苦。

外婆為人公平公正，別人家有什么事，都來請她評理。她有這種能量，人家跟她講什么，她評說一下，大家都能歡歡喜喜地回去。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大舅母很不孝順，常常對我外婆大聲說話、忤逆、無理，鄰居看不下去，和她說：“你的大媳婦非常不孝哦！”外婆很溫和地回答：“不會啊！她對我很好呀，有時候我去她家里吃飯，她會請我坐上座，還幫我夾菜。”此時，我的大舅母正好在門外，聽到了外婆的話她深受感動，后來脾氣就改了很多。因此，我在佛光山大悲殿外刻《普門品》的壁畫：“或值怨賊繞，各執刀加害；念彼觀音力，咸即起慈心。”說的就是我外婆的故事。

外婆陪我走過戰火，我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四處流浪逃難。看見那些尸體，我覺得很可怕。外婆怕我的心靈受傷害，就告訴我“面對死亡，不要驚慌”。外婆的一生，從信仰里得到安住身心，從慈悲里面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外婆常常贊美我“從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這一棵樹，就看你這顆李子紅了”，都是鼓勵我要上進的話。

我12歲出家后，22歲時曾和外婆見過一面，在這之后就沒有再見過外婆。因為想念至極，有次做夢終于夢到了她老人家。

我對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詢問：“看到我的外婆了嗎？”我到了一間寬大而破舊的屋子中，在一個櫥柜里見到了外婆。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睜開眼，像是很意外的樣子。她從櫥柜里一步一步走出來，沉默地對著我，只是搖頭嘆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只是旁邊站了人，我便支開那些人。外婆說：“人間有不同的人，樹上結不同的果子……”之后再沒說什么，就快步在云霧里飄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

醒來，我才知是一場夢，這也是外婆唯一一次入夢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外婆，我們都是要被餓死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有一位是出家的比丘尼。還有我出生不久后，也拜了一個庵堂的比丘尼做師父。

我出生后“拜師”，應該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意地為我“穿針引線”，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寶門中，免受戰爭無情的苦難，遠離人間無常的折磨。初出家那幾年，佛堂供奉的觀音菩薩常常變換成外婆的面貌，外婆安詳溫暖的聲音常常讓我想念。

現在我八十多歲，60年悠悠過去了，我視每位長輩為我的外婆，讓外婆活在我的心里，長長久久。感謝外婆，讓我在童年時學習到應該愛護生命，懂得勤奮精進，無私地奉獻自己的熱心和熱情，60年來無怨無悔地弘法利生。

（摘自《合掌人生》江蘇文藝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