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所有的先發達國家都有與經濟發展階段有關的成本和制度性成本兩類成本,生產要素成本上升難以避免的,關鍵是怎么消化它,出路就是降低制度性成本。
前不久,華為董事長任正非的一番言論又引起了討論,他說“深圳房地產太多,沒有大塊的工業用地了,土地越貴,產業成長空間就越小。”這反應了中國制造業的現實窘境,高成本已經成為一個重負。
中國進入了一個“高成本社會”,但對高成本的承擔并不是在各個主體之間均衡分布,高成本的產生根源不僅僅是因為生產要素漲價,也與體制性障礙有關。中財辦副主任楊偉民聲稱“高成本是供給側最致命的硬傷”,那么改革的方向在哪?就這些問題,本刊專訪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長李佐軍。
物價上漲主要是貨幣原因
《南風窗》:2015年全國工業企業利潤出現了近17年來的首次負增長,成本高企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中國制造”的成本已經接近美國。生產要素成本上升除了經濟發展的必然,是否也有體制性的原因?
李佐軍:既有經濟發展階段方面的原因,也有體制性原因。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勞動力成本自然會出現一個上升的過程,職工工資水平近些年大幅提升,從2001年到2010年,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提升了3.4倍,年均增長超過10%,高于同期物價增長速度。2005年部分地方開始出現 “用工荒”。2007年頒布的《勞動合同法》和2010年實施的 《社會保險法》進一步提高了勞動力成本。2011年全國共有24個省份調高了最低工資標準,平均增幅為22%,這都導致了勞動力成本的快速上升。另外,工業化、城鎮化推進到一定階段,對能源、土地、原材料等的需求大規模增加,也會增加這些資源的稀缺性,環境保護的成本也會隨之上升,這些都與經濟社會發展的階段密切相關。
還有一些成本是體制性障礙帶來的,比如高房價成本、制度性交易成本、稅費成本、電力成本、知識產權保護成本、物流成本等等。由于體制性障礙,尤其是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沒有理順,造成成本偏高。在稅費成本方面,自1994年稅制改革以來,我國稅收收入每年以兩位數的增長率增長。企業涉稅種類多,稅負重。部分小微企業繳稅總額高于凈利潤。個別稅種設置不合理,存在重復征收現象。再比如物流成本,主要體現在運輸上,由于中國特殊的交通建設模式,高鐵、公路的修建主要是通過貸款方式進行,新建好的路往往都有收費站,所以物流成本大大增加。而大多數國家的交通建設除了有一個漸進的過程之外,很多都是采用公共財政的支出或者完全市場化的方式。
所以,高成本是經濟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后生產要素成本上升和制度性成本共同推動的結果。
《南風窗》:中國經濟的高成本因素中有很重要的一塊是房地產,“房地產興,制造業衰”是一個必然的邏輯嗎?
李佐軍:不能把原因都歸到房地產,但房地產價格上漲確實是造成全社會尤其是企業成本增加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房價升高帶來的各種顯性的、隱性的成本都大量增加了。所有的企業都要用地或者租房,征地成本是非常高的,房租成本也在上升。此外還有各種隱性成本,房價上升了,工資不增加的話,工人就沒法維持基本的生活,房價還會帶來上下游相關產業的價格上漲,企業成本增加就會推動整個社會物價水平的上升。今年一季度,我國房地產開發投資同比名義增長6.2%,增速比1至2月份提高了3.2個百分點,從短期穩增長來看,房地產復蘇是一大利好,可以穩定投資增速,但從深層次和長遠來看,它反映出來的更多的是潛在的問題,即到目前為止,我國經濟對房地產的依賴還是太大。目前,房地產復蘇可以避免我國經濟失速或出現系統性風險,但起到這么一個作用就夠了,如果過了,就會給經濟長期發展留下一些后遺癥。
《南風窗》:對于普通人來說,高成本社會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物價。目前,除糧食外,其他資源能源類大宗商品價格持續下降,已經降低了中國企業的生產成本,并傳導至消費品領域,為什么居民的物價感受還是很高?
李佐軍:大宗商品的價格涉及到國際因素,尤其像油價、鐵礦石價格等,是全球市場的供求關系決定的。因為中國經濟增速放緩,一些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發展放緩,對這些大宗商品的需求下降。還有一個因素是美元,美元升值,大宗商品的價格一般會下跌。國內的物價上漲主要還是貨幣原因造成的,最近若干年來,我國實施了大規模的需求管理政策,也就是財稅、貨幣政策,主要是釋放流動性,因貨幣超發導致了物價水平的上升,這是從需求角度來說的。物價上漲還有成本推動的因素,比如前面說到的土地、能源、原材料、勞動力成本,生產要素價格上漲和較寬松貨幣政策綜合作用的結果就是物價上升。
不同主體的成本承擔不均衡
《南風窗》:各個主體對成本的承擔是否存在不均衡的問題,如果民營企業和普通居民承擔高成本,是不是必然有一些實體的運作成本偏低,并且在差異中受益。
李佐軍:這不是不均衡的問題,而是不公平的問題。有些主體承擔成本偏高,有些偏低,反映了一種不公平的現象。體制內和體制外,國有和民營,內資和外資,農村和城市的差異,是因為多年來的不公平制度還沒有完全消除,不同的主體在承擔成本方面表現不一樣,有特權的主體比如國有企業更有優勢獲得資金、土地和一些高素質的人才,資金成本、土地成本都是偏低的,而民營企業要獲得同樣要素要付出更高的成本。
《南風窗》:今年民間投資增速大幅下滑,1到4月份,民間固定資產投資同比名義增長5.2%,雖然略漲,與去年全年10.1%的增速相比接近“腰斬”。而國資在極短的時間內卻呈現出了瘋狂擴張的態勢,除了在國內進行的資本收購,國資布局海外的勢頭也很猛。前五個月中資企業海外投資交易規模就達到了1108億美元,已經超過了去年全年的水平。這個現象應該怎么解釋?
李佐軍:國企和民企的投資增速現在出現了一個不協調的狀況,民企的投資增速下滑得比較多,這反應了民營投資面臨兩方面的壓力:一是投資的機會、可選擇的領域偏少,國企原先占據了一些有利的行業、壟斷的行業,它們怎么樣都能掙錢,民營企業則必須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找飯吃,而真正高端的、高附加值的、知識或技術密集型的領域短期難以上去,原來的中低端領域競爭加劇,市場需求又減少,選擇范圍變小;二是各方面的成本都在上升,成本上升加上市場需求減少,兩頭受壓,使得民營資本的預期收益率下降,同時還有風險加大的問題,很多民營企業覺得自己的產權不能得到保障,對當前的形勢和政策有點看不準,于是選擇了觀望。
相對來說,國有企業在這幾個方面有較大的優勢:一是占據了壟斷領域,不確定性小,資金成本、土地成本等較低。而且,國有企業在政治上、法律上處于相對優勢的地位,與政府的關系密切,國企經營者就不需要考慮那么多,只要把總量做大就可以了。
《南風窗》:民間投資增速下滑是否也與金融市場的缺陷相關,金融市場為實體融資形成的負債融資過多、股權融資太少,資金找不到長期投資的去處,只能短期炒作,間接加大了整個社會的成本負擔。
李佐軍:這涉及到金融與實體經濟的關系,或者說投機與長期投資的關系。現在很多人不愿意投實體經濟,更愿意投虛擬經濟,這是利益使然。實體經濟領域掙錢難,風險大,不確定性多。虛擬經濟盡管也有很大風險,但回報率還是比較高,而且立竿見影。所以,股價、房價上漲比較快的時候,所有的資金都會涌入,使得很多的錢在金融內部自我循環,杠桿率越來越高,風險不斷加大,這顯然不利于經濟可持續發展,也是中國經濟多年累積出來的嚴重病癥。正常狀況下,不管實體經濟、虛擬經濟,還是實體經濟、虛擬經濟里的不同領域,應該大致獲得社會平均利潤率,由于行業競爭或者技術進步,短期內有些行業可以獲得較高利潤,但長期來說,利潤率應該是差不多的。如果某些行業總是獲得暴利,這顯然是經濟結構失衡的重要表現,供給側改革就是要解決這種結構性矛盾。
降低制度成本難在何處?
《南風窗》:“降成本”是2016年的五大任務之一,目前來看,改革的執行情況和效果如何?“降成本”也面臨很多內在矛盾,比如降低融資成本的最快辦法是寬松貨幣政策,但2015年以來的降準降息導致了資產價格泡沫,先后推升了股市、一線樓市泡沫,加大了中國經濟風險。營改增實際上讓很多行業感覺稅負比以前重了,這些問題應該怎么解決?
李佐軍:現在對改革做評價為時尚早,供給側改革五大任務提出來也才半年,而且供給側改革的成效不能用經濟增長或者GDP增長來衡量,而是要從經濟結構的優化程度、經濟發展質量的提高程度以及新動力培養的角度來衡量。而且,有一些供給側改革措施短期是不利于經濟增長的,比如去產能、去杠桿,淘汰僵尸企業,對短期的經濟增長和財政收入都會產生不利影響。但改革的陣痛會換來長期的更好發展,我們不能為了短期的數字好看,做一些對長期不利的事情,比如說去庫存,實際上不屬于供給側改革,而是一種需求管理政策,硬把它當成供給側改革,就會加劇矛盾。
降成本是供給側改革一個很重要的內容,但現實中執行到位不那么容易,因為涉及到整個利益格局的重新調整。降成本的過程也是一部分利益集團受損的過程,對企業、創業者來說成本降低了,但是對政府等原先的受益方來說,利益則減少了。在整個經濟下行的情況下,每個利益主體都會極力維護自己的利益,以免受到較大的沖擊。所以,涉及到利益調整的改革,在現實操作中往往會遇到比較大的阻力。比如說減稅,實際上要減少政府的利益,為什么減不動呢?因為政府作為一個利益主體,也面臨收支平衡壓力加大的挑戰,支出是剛性的,目前,很多地方政府的支出壓力還在不斷加大,行政事業費支出、基礎設施建設支出、保障性住房建設支出、社會福利支出、維穩支出等或是剛性,或要增加。稅收減少的話,缺口怎么平衡。所以,政府的征稅有時是不斷加強的,從今年3、4月的數字來看,稅收增長又比較快了,4月份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收入中的稅收收入1.3782萬億元,同比增長17.5%,大大高于GDP和城鄉居民收入的增速。減稅的前提是精簡政府機構,即減機構、減人員、減支出渠道,如果這些改革推不動,減稅當然有難度了。
《南風窗》:世界主要工業國都經歷過成本上升的經濟轉折點,他們是如何應對的,歐美一些國家的人力成本比中國要高很多,但制造業依然具有競爭力,這對中國有哪些啟示?
李佐軍:所有的先發達國家都有與經濟發展階段有關的成本和制度性成本兩類成本,生產要素成本上升難以避免的,關鍵是怎么消化它,出路就是降低制度性成本,即通過政府改革或者轉變政府職能,通過市場的公平競爭,通過技術進步,來抵消要素成本的上升。只要把總成本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經濟還是可以承受的,若兩類成本都上升的話,一個國家的經濟就沒有競爭力了。生產要素成本和節能減排成本上升大多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政府在降低這兩類成本方面能施展的空間有限,但在降低制度性成本方面則大有可為、潛力較大。降低制度性成本的基本途徑就是深化改革,即通過行政審批制度改革、商事制度改革、稅費制度改革等,減輕企業的負擔。另一方面,還要通過創新驅動,鼓勵“雙創”,以技術進步提高附加值,消化要素成本的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