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勤



電影《瑪格麗特》(Marguerite,本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將該片譯為《金曲金后》,更令人會心微笑)是澤維爾·吉亞諾利(Xavier Giannoli)自編自導的大型復古片。影片非常溫馨,令人覺得享受安穩平和、心滿意足——如果你是一個樂評人的話,或有此感。
影片中的核心人物瑪格麗特·杜孟(Marguerite Dumont)是根據真實的人物而塑造的。主人公原型是美國出生的弗羅倫斯·佛斯特·詹金斯(Florence Foster Jenkins),她出自名門,非常熱愛歌劇,但可惜沒有任何聲樂才能可言。不知為何,她毅然舉行個人獨唱音樂會,流傳于世的錄音唱片可謂是唱片史上最差之作,卻被萬眾追捧。如今你要是播放她的錄音,肯定會忍不住大笑——但當你再仔細想想,又會開始憐憫她,為她的失敗而心碎。詹金斯怎么會不知道這一評價?為什么沒有人告訴她?那些奉承她的人是為了錢嗎?或者這只是一則殘酷的笑話?
另一部根據詹金斯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將于今年稍晚發行,由梅麗爾·斯特里普(Meryl Streep)飾演這位渴望成為歌劇大明星的名媛。于是這部《瑪格麗特》捷足先登,并將故事背景移至巴黎——在確保銀幕上主人公性格有血有肉的同時,改編后的情節與背景中又增添了諷刺時弊的成分。
在故事里,瑪格麗特夢想成為歌唱家卻失敗得一塌糊涂,而飾演瑪格麗特的女演員凱瑟琳·弗羅特(Catherine Frot)卻將這個角色演繹得天衣無縫,簡直可以說是掌握到了“絕對音準”。凱瑟琳在接受訪問時曾說:“最難的部分,是如何故意唱走調?!本秃孟衲谓軤枴ぐ驳卖斔梗∟igel Andrews,《金融時報》影評人)看罷《瑪格麗特》記錄下的文字所說的:“當女主角演繹詠嘆調‘圣潔的女神(Casta Diva)時,盡管嗓子聽起來像個受酷刑的貓咪,但在一瞬間她卻表達出一種痛楚的美感,令人聯想到卡拉斯?!边@一刻,讓我想到電影中的那一位初出茅廬(且五音不全)的年輕記者,因為偶爾看了瑪格麗特一次籌款音樂會的演出,發表首篇關于她的評論,讓她一炮而紅。
這類故事在現實世界中也許會發生,但往往顯得牽強,缺乏信服力,更多的是出現在小說的藝術加工和渲染里。真正具有可信度的是類似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女兒瑪格麗特·杜魯門(Margaret Truman)這樣的個案。杜魯門在任的時候,瑪格麗特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歌劇演員生涯。在她出道后幾年,《華盛頓郵報》樂評人保羅·休謨(Paul Hume)發表文章評論她“盡管在舞臺上有吸引力”但“大部分時候的音高偏低”。“(瑪格麗特)到了今天還無法具有專業歌唱家那種精煉水平?!睂檺叟畠旱目偨y看了樂評后,發了一封信給休謨:“我希望將來有機會跟你會面。到了那天,你可能會需要一個新的鼻子,一大堆生牛排來敷你的黑眼圈,或者更需要一個人在你身后扶住你!”
不久之前,我在整理我父母親書柜里留下的書籍時,找到了杜魯門小姐發表于1956年的回憶錄《紀念》(Souvenirs),書中回憶了她離開歌劇界后改行為作家的經歷。她也提及了樂評人尖酸刻薄的評語是如何傷害了她,“借機”在字里行間傾訴了她的心聲?!皼]有人明白我為了演唱和演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贬槍γ襟w的質疑,她這樣回答。我肯定我父母會同情她的遭遇,并站在她那邊。就像大部分美國人一樣,他們大概只因為杜魯門小姐是那位深受愛戴的美國總統的女兒,就自然而然成為她的擁躉,對她的歌劇演唱水平卻一無所知。從歌劇界的角度來說,休謨先生的實話著實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我希望上述的一切可以讓我們更深一層地思考,“評論”的意義以及評論家的責任。我剛剛閱讀了斯科特(A.O.Scott)的一本新書——《通過批評,更好生活》(BetterLiving Through Criticism),也深入探討了這一話題。作者斯科特是《紐約時報》的首席影評人。幾年前,他發表了一篇針對《復仇者聯盟》(TheAvengers)不太正面的影評后,受到好萊塢明星塞繆爾·杰克遜(Samuel L.Jackson)(編者注:杰克遜在《復仇者聯盟》中飾演了神盾組織頭目獨眼俠尼克·法瑞)的猛烈抨擊——杰克遜在自己的推特(Twitter)賬號發布了這樣一條留言:“斯科特需要一份新的工作!大家幫他找找吧!一個他可以力所能及的崗位!”
為了回應這條只有74個英文字母的推特信息,斯科特撰寫了這本足有280頁的書籍,內容覆蓋廣泛,研究奧地利詩人賴內·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散文與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小說的文章篇幅要比涉及電影的多。斯科特最長篇的影評文章,是關于迪斯尼動畫長片《料理鼠王》(Ratatouille)的評論。有趣的是,這部影片里也正好提到餐館老板與美食評論家的關系。書中,斯科特以一個簡單的論述開篇:評論只不過是一種更正規的思維模式罷了。大家都以為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以及這些我們喜歡的東西存在的價值,對吧?其實,很大一部分人并不真的知道。
“藝術的使命就是讓我們的思維獲得自由,”斯科特宣稱,“而評論家的任務就是弄清楚在這種思維自由下可以做什么。”這段對評論家職能的描述,遠遠超越了其挑剔毛病與膚淺贊譽的表面。但斯科特也承認,挑剔與贊譽是評論家這份工作的起點?!翱傄腥擞心懥康卣f出‘我沒弄明白!這樣的話?!彼@樣寫道。
斯科特在杜魯門與休謨的爭議中會站在哪邊,很容易就猜得出來。但對于《瑪格麗特》這部影片中那些半真實半虛構的人物,他會持有什么立場,我不太能確定。頗具挑釁意味的是,斯科特認為身為評論家最神圣的任務就是勇于犯錯?!爱斎贿@不意味著故意犯錯,也不是因為懶惰、無知或者愚蠢而犯錯。相反的,評論家的工作就是在一條曲折、循環、磕磕絆絆的歷程中追尋真理,并且在此間,先鋒意識與固有思維之間不斷進行互相博弈的意識抗爭過程?!?/p>
評論家最主要的工作,是為他的觀點提供充足的背景資料支持。這一點,電影《瑪格麗特》中那位年輕記者非常不幸地徹底失敗。倘若“杜孟女士”的觀眾們都忠于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也許我接受這個記者的觀點要容易得多。就算我們承認這是這位年輕記者真摯的觀后感,但是他在告知讀者有這一感受時脫離實際,也沒有提供一個值得相信的、客觀的描述,讓大家了解當時的現場實況與情景。
盡管如此,我對這位記者的沖動與想法還是保留一絲尊重。我所認識的每一位評論家都認為,無論我們評論的是何種藝術門類,從作品的宏觀范疇上說,卓越超群或是糟糕透頂的都只是很少數。按我自己的經驗估算,這兩類極端各占10%,這也意味著,中間剩下的這80%的作品都只能算平庸。(斯科特書中提到評論文章的優劣質量的百分比,也是如此。)
說真的,比起詹金斯與瑪格麗特·杜孟,世界上有更多像瑪格麗特·杜魯門那樣的藝術家——認真但平庸,可他們所擁有的聲譽遠遠超過自己的藝術造詣。無論是何種媒體,評論家們都應該履行為公眾服務的使命,要為那些被忽略的藝術家而喝彩,同時也要揭下那些濫竽充數者的面具。
但是,正如斯科特明確指出的,無論專職與否,評論家的首要原則是——必須發之于心。當你遇到那些卓爾不凡的作品——盡管它們沒有改變你的一生,但起碼讓你在那一刻感覺超乎尋常——你的個人任務,是觀察附帶的細節,把周邊那些多變的可能性記錄下來。歸根結底,當你發現自己正身處在這種情景中——也許是一場音樂會、一出話劇、一個展覽或是一本小說——正是因為在你的一生之中曾經與那些“最佳作品”有過交集,才會讓你有堅持再次回到音樂廳或歌劇院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