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編者按:3月18日,上海歌劇院新版《茶花女》在上海大劇院首演。這個上海版在上演之前即受到熱烈的關注。首演當日,在場所有觀眾跟隨“白色茶花號”,完成了一次時空穿越。
在威爾第四大名作中,《茶花女》獨具一格,從問世以來其上演頻率居高不下。“因長久保存對文學原著的敬意,歌劇音樂和人物情節早已爛熟于心。”這是本人現場聆賞次數最多的經典之一,所以多聽一場少看一遍無所謂。
再次被《茶花女》撩撥得心思萌動,既是經典魅力本身使然,更多動力則來自“上海歌劇院新版,將巴黎社交沙龍的故事,搬上了一艘豪華郵輪”!如此宣傳用語,怎不讓人頓生好奇?全劇三幕四場,置景更迭時空轉換,在郵輪上如何表現?所以,再飛一趟上海勢在必行。
2016年3月18日至20日,上海歌劇院在上海大劇院公演威爾第歌劇《茶花女》上海版。張國勇指揮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上海歌劇院合唱團;上海歌劇院舞劇團、上海雜技團有限公司參演。主創人員如下。導演:易立明;舞美服裝設計:夏洛特·萊思;視頻設計:王之綱;燈光設計:鄧文;編舞:彭雯妮;薇奧萊塔:徐曉英/馬倩;阿爾弗雷多:韓蓬/于浩磊;熱爾蒙:孫礫/陶闊;芙洛拉:趙慶/李娜;卡斯托內:陳朝斌/李再耀;安妮娜:賈文璇/王瀟希;杜福爾男爵:余楊/王蘇明;歐比尼侯爵:謝楠/趙卓;格林維爾醫生:吳軼群。
在我現場觀看的所有西方歌劇經典中,威爾第《茶花女》上海版的視覺審美新鮮而奇特,超過以往任何一版。重點是易導堅守原則底線,原作之音樂唱段與文本結構,絕不隨意改動。因此,無論時空如何變幻,服飾場景如何翻新,全劇演出仍保持著經典應有的神韻與品相。但,“她”絕對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帶給觀眾耳目一新回味無窮的綜合藝術審美體驗。
破冰之旅的驚艷
一陣掌聲,表達了全場觀眾對上海版《茶花女》的期待與鼓勵。兩聲汽笛,預示著“白色茶花號”郵輪即將開啟航程。
音樂響起,環形天幕呈現出大片畫面的移動鏡頭,藍天白云倒映著波光粼粼的海面,兩側雪白的浮冰山漂移閃回,猶如身臨其境般的暈眩。對,就是這造成暈船的奇妙感覺,令人驚訝愕然。視覺審美怡情悅目,聽覺審美先聲奪人。開演沒幾分鐘,我們就不由自主被這一切的攝魂掠魄牽引到《茶花女》的新世界中,神往心馳跟著音樂上了這艘遠航之“船”,恍兮惚兮情不自禁入了戲。
新版將故事發生設定于1920年前后,上海開往巴黎的郵輪“白色茶花號”上,而非原劇標注的1700年前后或1800年前后。按原劇文本的描述:一幕,薇奧萊塔的客廳一巴黎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二幕一場,薇奧萊塔的愛巢-巴黎城郊一隅的鄉村寓所;二幕二場,芙洛拉的客廳-巴黎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三幕,薇奧萊塔的臥室-巴黎狂歡人群遺忘的角落。這時空的跨越和更迭如何能在一艘郵輪上實現?自從聽說上海版是個“郵輪上的《茶花女》”,我就一直好奇,好奇,特別好奇,在音樂與文本都原封原樣的基礎上,導演究竟要如何處理,方能不會游移間離圓得過去?
這種疑慮,在一幕基本不會出問題。曾看過遠方的鳳凰歌劇院,本土的中央歌劇院、國家大劇院等N版《茶花女》,薇奧萊塔的客廳,只有一間。在舞臺處理上無非進進出出。上海新版《茶花女》,“客廳”里的戲移到了“甲板”上,將內景換成外景,這堂景,從始至終固定不變,全靠環形幕布上的視頻鏡頭變化更迭,春夏秋冬的季節交替,沿海城市的景色變化,所有動態概莫能外,同相對靜態的“甲板”形成反差對照。這種處理,需要智慧機巧也需要自信膽魄。
易立明有這種智慧機巧,有這份自信膽魄。二幕一場,他讓郵輪停泊靠岸,女仆才能下船出去兌換首飾傳遞書信,老父親才能上船進來警示紅顏勸誡浪子。二幕二場同一幕,只是換了女主人,賓客還是那些賓客。看上去頗出新意的是吉普賽女郎的合唱段落,一曲“美人魚之舞”,從服裝扮相到舞蹈語匯,全都標新立異與眾不同。舞女身著魚尾形裙裾,在節奏鮮明的吉普賽女郎合唱中穿游搖蕩風情萬種。
在人們熟悉的音樂與歌聲中,易立明自然是不會添加一個音符一段字句,但他想方設法不讓觀眾的眼睛閑著,甲板上豎立起高高的直竿,一群男孩身穿藍白相間的海魂衫,在高高的直竿上翻躍騰挪靈活矯健。西洋歌劇中摻入中國雜技,應該會比較接地氣招人氣,這種經典的本土化處理,上海版《茶花女》不是第一個,但效果卻很出奇。許多觀眾看得入神也很開心,忍不住拍手稱快,引動陣陣掌聲喝彩。而有些歌劇愛好者也許會感覺,這段處理有些出戲,只顧著看精彩的雜技,可能會干擾靜靜聆聽美妙的音樂與歌聲。
第三幕可能也會有人產生點點疑慮。仍舊是在甲板上演戲,已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的茶花女,竟然跑到甲板上,頭上是雪花,腳下是雪地。醫生看病,愛人重逢,父親懺悔,等等,全部都在這里。好像不合常規有悖情理。重點是,“天亮了嗎?”你都跑到甲板上,還看不見嗎?“請拉開窗簾吧!”你都跑到甲板上,哪有窗簾呢?但是這堂景,大約在冬季,漫天飛雪雪絨鋪地,實在有一種無法抵擋的美。人生的凄涼,人世的薄涼,何須多言全在這里,看在眼中悲由心生,悲劇的力量,強大而神奇。如果最終已被這場戲徹底征服,誰還會糾結這些無傷大礙的詞句?那些微不足道的時空交錯,誰還會在意?
愛情挽歌的抒懷
最近一次聽徐曉英是2015年12月,她在國家大劇院原創歌劇《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里飾演女一號麗達。從嚴肅冷峻的蘇俄女兵到優雅風情的駐唱歌女,徐曉英不是第一次掛頭牌,但卻是在上海大劇院舞臺上第一次主演A組薇奧萊塔。面對一次全新的挑戰,她實現了角色轉型與人物塑造的自我超越。
這個形神兼備唱演俱佳的“茶花女”,擁有值得許多中外女高音歌唱家艷羨的高挑身材加姣好容貌。重點是她嗓音條件優越,專業技術過硬,而且,舞臺經驗豐富,現場發揮自如。只是她與角色原初的聲音類型并非原裝標配,全劇三幕四場,薇奧萊塔的演唱在方式與表情上,還是應當有所區別。
一幕的薇奧萊塔帶著駐唱歌女的“面具”,笑容可掬逢場作戲。開始感覺徐曉英繃得略緊,表演狀態不夠松弛活絡,舉手投足端莊有余風情不足,有點像個大家閨秀而非天涯歌女。endprint
薇奧萊塔回歸正常表現是在“圓舞曲和二重唱”《飲酒歌》。徐曉英好像一下放開了,女主的心態與狀態一下對位入戲了,歌聲盡顯其縱情與歡情,堪稱盡善盡美。可惜下面這段二重唱,她的神態與情態又略顯不自然了。在勸告阿爾弗雷多“死了這條心”時,何必要擺出一副大義凜然拒人千里的表情?她畢竟只是個四海漂泊的駐唱歌女而已。
著名的薇奧萊塔詠嘆調“啊!那就是他嗎?”這個篇幅長分量重且情緒變化層次豐富的經典唱段,徐曉英全情投入格外努力。有些段落很有質量,弱音的掌控與處理多有講究,突出戲劇性的樂句也富有張力。但某些高音區的演唱,在彈性與靈敏度上還不盡如人意。f小調小行板“我的心在跳動……”,表現薇奧萊塔愛的夢想與歡悅,精妙度還不夠理想;A大調華麗的快板“我的生活是在尋歡作樂的小徑上徘徊”。表現女主心神飄忽搖蕩不安的復雜矛盾心理,層次感還不夠清晰。
徐曉英屬于那種“熱嗓子”嗎?本來有些擔心,她一幕唱得略緊,往后還能打開嗎?可喜的是,她越唱狀態越好,自身的帶入感與優勢越來越突出。二幕一場與熱爾蒙的對手戲,她演得自然流暢楚楚動人,大小唱段完成的質量也有所提升。三幕是薇奧萊塔最有光彩最富魅力的重頭戲,那段a小調稍快的行板“往日美好歡樂的夢境啊,再見了!”徐曉英一詠三嘆扣人心弦,演員與角色自覺貼近融為一體,薇奧萊塔終于成功地讓我們信服,這就是她的生命絕唱。
曾經在北京見識過韓蓬在《燕子之歌》《阿蒂拉》《駱駝祥子》《永·樂》等中外歌劇中主演男一號,阿爾弗雷多的聲音造型應該更適合他。一幕“飲酒歌”完美演繹先聲奪人,接下來他臺前幕后的愛情告白光彩奪目。二幕泳裝的男主一出場喜感十足,聽他演唱“她那溫柔的愛的微笑,溫暖了我年輕火熱的心”,非常松弛愉悅,既有夏日陽光投射的溫度,又有熱戀中大男孩的勁頭,深情款款,激情似火。如果說這之前感覺男高音演唱勝于演戲,那么,從阿爾弗雷多發現愛人的“背棄”后,他的驚詫不已、難以置信,他的悲痛欲絕、憤恨惱怒,多情男兒的愚癡矯情與率真任性,真實自然盡收眼底。
二幕二場,阿爾弗雷多憋著滿腔怨恨上場,感覺就是那種愣頭青刺兒頭尋釁挑事兒來了。這場戲,韓蓬完全進入了角色化的表演。一連串宣敘調式的閑言碎語對白插話,他的語感語調既講究音樂性又注重生活化。接得住、跳得開,進得去、出得來,讓我們聽覺心理熨帖舒服。他的報復、爆發富于強大的能量,失戀者內心壓抑的千重不甘萬般委屈,孩子式的倔強執拗,一個鄉紳之子的性格特征,準確入位神氣活現。最后一場生離死別,韓蓬全情入戲,他對愛人的溫存安撫,他對愛情的憧憬向往,歌聲里的表情豐富而細膩。
在歌劇新生代男中音歌唱家里,孫礫可能是主演中外歌劇角色最多的代表之一。他可以將正面人物如《趙氏孤兒》的古代義士程嬰刻畫得栩栩如生,也可以將反面角色如《托斯卡》的斯卡皮亞演繹得入木三分。第一次聽他的熱爾蒙,感覺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可能因中央歌劇院王海濤的熱爾蒙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而孫礫走的完全是另一條路子。同一部歌劇同一個角色,原來可以因不同的演員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形貌。
開始孫礫一上場,有點惡狠狠兇巴巴,看他對薇奧萊塔指手畫腳步步緊逼,有點不太適應喘不過氣。他是有意識地要這個效果嗎?王海濤突然跳進我的腦海,他的古板刻板固化表情,目不斜視聲色不動,基本保持挺直的腰身,更符合我對老鄉紳熱爾蒙的全部想象。現在這個熱爾蒙,臉上緊繃身形松垮,一邊比劃一邊溜達。似乎與我想象中的老鄉紳存有一定距離。這種角色游離感一直伴隨著熱爾蒙和薇奧萊塔的對手戲結束,父與子的“二人臺”開始。“普羅旺斯的天空和海洋”這首著名的熱爾蒙詠嘆調,孫礫唱得真好!語氣的收放,強弱的對比,節奏的伸縮,全在高堂慈愛情懷之間。有一段弱聲處理匠心獨運,好像父親對兒子附耳私語,這是我現場聽過的對比最強幅度最寬的熱爾蒙詠嘆調。二幕二場至三幕,熱爾蒙已無相對完整獨立的唱段,孫礫在表演上優勢突出,這個角色變得豐滿而立體了。
感心動耳的華彩
從北京飛上海,最初肯定是出于對“郵輪”的好奇。實際上還有重要一層,那就是對張國勇指揮《茶花女》充滿期待也滿懷信心。這位在國內舞臺指揮歌劇最多的指揮家,演繹中外經典與原創新作輕車熟路自成一派。現場聽他的《茶花女》,第一次。神奇小棍的無言詠嘆,絕對是感心動耳的華彩。
最初的如瀑掌聲漸漸平息,只見樂池中的張國勇高抬雙臂,引出前奏曲f小調-E大調柔板,只聽小提琴用極弱音演奏出哀婉凄涼的旋律親切而熟悉。如此的極弱(ppp)起,必須豎起耳朵屏住呼吸。這是薇奧萊塔氣若游絲的哀婉嘆息,聽者的思緒隨著音流,飄向第三幕開始的悲劇主題,似聞茶花凋零萎謝時的哀泣。音樂的情緒與性格,從悲涼憂傷開始延伸。在舒緩的圓舞曲中,兩條旋律線穿游交織變化更迭,短暫的前奏曲,布局合理層次清明,奠定了全劇的基調與底色。
引子挑動華麗而活潑的A大調快板,管弦樂激烈升騰的音型烘托出以薇奧萊塔為中心聚會的歡樂氣氛。音樂高潮的推進與節奏的松緊,全在指揮家嚴密掌控之下。張國勇激情穩健相輔相成,大結構、小細節十分講究,放得開、收得住,尺寸合宜。器樂與聲樂和諧默契,無論合唱、重唱,還是詠嘆調、宣敘調,演員進得來出得去,感覺舒服自如。許多純器樂段落在歌唱性、抒情性、戲劇性上精到而獨特的藝術處理,音樂的“補白”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三幕開始,薇奧萊塔從底艙走上甲板,那段音樂,深藏著凄切與憂傷,蘊蓄著苦痛與悲涼,那般內斂含蓄隱忍不發,豐盈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在謝幕時,全場觀眾向指揮家歡呼喝彩,張國勇收獲了最高的榮譽。音樂是郵輪的驅動力,如果沒有他正確無誤的導航,神秘的“白色茶花號”,如何駛向希望之光照耀的彼岸?
上海版《茶花女》,表達了中國歌劇人對西方經典的敬意與誠意。她已然超越了經典的復制再現常規模式,可謂西洋歌劇中國化的成功范例。一艘神奇的“郵輪”,承載著許多曾經無緣歌劇的普通人,順利駛向歌劇的藝術圣殿,更容易地親近舞臺上的《茶花女》。即便是曾經欣賞過很多次的老觀眾,從中也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新感受和新體驗。
從始至終,好像我們觀眾都是人在船上、情在戲中,一邊看她和他互生愛意,一邊聽他和她黯然神傷;一邊為美好愛情而感慨,一邊為悲劇人生而哭泣……越是入戲漸深越感無力自拔。坦白說,從聽完第一幕,我就開始暗自后悔,何以行色匆匆?上海方面這次為《茶花女》傾力投入、精良制作,新版無論如何也該聽兩遍。何況錯過B組演員,有失公平也心有不甘。只能遺憾了,下次吧。
愿“白色茶花號”再度起航,乘風破浪開往更多的碼頭,停泊更多的港灣,在更多城市讓更多國人見證,經典重新煥發生機,奇異芬芳香飄萬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