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菲+魯肅
一些言行被當作對華軟弱的證據。在一些右翼媒體眼中,這群出身中文進修班的外務省官員甚至被視為“中國間諜”,施行對華“朝貢外交”。
就在不久前,日本內閣決定任命駐土耳其大使橫井裕為新任日本駐華大使,木寺則將轉任日本駐法國大使。5月中旬,橫井將與木寺進行交接。這是時隔6年,日本官邸首次從外務省的“中國學派”中提拔干部擔任駐華大使。
在日本外務省內部,有一種天然的“幫派”傾向,初進外務省的公務員都會被要求選修外語,一旦決定了要研修的外語種類,此人就會被描述為進入該外語的“幫派”,例如“美國學派”、“俄羅斯學派”、“德國學派”等等。其任職經歷多半也與該語言密切相關。
原本一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詞匯,在詭譎多變的中日關系面前,也被染上些許“親華”的顏色。追溯日本對華外交的歷史,過去核心的外交官幾乎均由“中國學派”來擔任。2000年后,“中國學派”不斷被日本右翼抨擊,認為他們對華姿態過于軟弱,有的甚至被冠以“賣國賊”、“間諜”之名,以至于其在外務省中的影響力隨之下降。近幾年,“中國學派”一詞極少出現于日本輿論中,有人甚至說該詞成為了“死語”。
作為“中國學派”之一的橫井裕被任命為駐華大使后,“‘中國學派復權”的聲音在東京甚囂塵上。不論哪個學派,毋庸置疑都是為日本利益服務。但對中國來說,通過了解日本外務省的這一群體,可以更全面審視中日關系的波折起伏,也能為中國如何通過“中國學派”開展對日外交提供有益借鑒。
“中國學派”登頂路線圖
在日本所有省廳中,外務省的仕途機制算得上特例。一般來說,官僚在其他省廳的仕途巔峰是事務次官,但外務省在2004年改革前,事務次官之上還有駐主要大國的“特命全權大使”。這一特例也被比作“在金字塔的頂端還有一片新天地”。
從數據來看,外務省的內部競爭異常激烈。每年通過國家公務員“1類”考試,成為重點培養對象的精英外務官僚有20-25人,他們中的一半將被派駐成為在外領事館的參事官。但大部分人在擔任參事官乃至公使之后也只能成為中小國家的大使,僅有兩三人能爬到局長(相當于中國司長級)以上級別,最終成為外務省事務次官(相當于中國副部長級)的只能是其中之一。
據負責外務省事務報道的日媒記者介紹,由于日美同盟的原因,過去北美局一直是外務省最重要部門之一,外務省內的重要職位(局長及以上)幾乎都由歐美派“把持”。但駐華大使一職算是“漏網之魚”,也為“中國學派”提供了機會。“在歐美派官僚統治下的外務省,長期和俄羅斯以及中國打交道的外交官更加具有‘排他性。首先,兩國語言、國情與歐美等國家截然不同,情報收集及決策非他們不可;其次,兩國都是比肩英美的大國,在此工作的外交官也比較能發出聲音,從而成為‘獨立王國。”日本某保守派大報負責外交事務報道的資深記者野口表示。
在記者獲取的“中國學派”名冊中,從中日邦交正常化的1972年算起,截至2012年,共有202位外交官(每年3-7人),其中90人屬于上述通過“1類”考試的官僚,其余則屬于“專門職”官僚,即只專注于對華事務的外交官。
一旦進入外務省研修漢語、成為對華外交的專家,其“登頂”路線就基本被確定:首先用20年左右拿下亞洲局(現為亞洲大洋洲局)中國課課長,此后與中國高層構筑強固的關系,再用約15年成為亞洲局局長、晉身外務省干部之列,最后“越過”次官級別成為“特命全權駐華大使”。
除了能力以外,與政治家的交情同樣重要。2001年時任駐華大使谷野作太郎退任時,“中國學派”的池田維本來很有機會繼任,但自民黨大佬橋本龍太郎和野中廣務等人則向時任日本首相森喜朗推薦了阿南惟茂。
在這方面,木寺昌人備受好評。與官邸交往密切的一位資深媒體人透露,木寺為人謙虛,曾自稱“內交家”(對應外交官),很會維護與官邸的關系。“在中國任職期間,木寺每次回國都會向安倍匯報,也很尊重政治家的意見,與過去一向自視清高的外務省精英形成反差。”
“中國間諜”日漸式微
國廣1992年10月到任,當月日本明仁天皇就歷史性地訪華。國廣1992年到1995年任內是上世紀90年代中日兩國交往最為活躍的時期。然而不久后,1996年日本右翼團體連續四次登上釣魚島、時任首相橋本龍太郎參拜靖國神社等事件,導致中日關系再掀波瀾。
2000年以后,日本政治環境發生變化,自民黨第一大派閥易主——舊“經世會”經歷了分裂和退潮,“清和會”則迎來復蘇和崛起。與此同時,隨著中國的影響力在亞洲地區日益擴大,地區力量平衡發生巨大變化,日方對華政策被迫需要調整,以日中友好為主旋律的“中國學派”逐漸失勢。
“最早的所謂排擠,是‘美國幫的秋葉剛男(現外務省綜合外交政策局局長)2005年被任命為中國課課長。這對當時的‘中國學派是非常大的打擊。主要原因是他們此前的一系列親華之舉在國內遭到激烈批評。”諳熟中日關系的齋木介紹說。
批判的高潮來自2002年。當年5月8日,朝鮮“脫北者”金高哲一家五口逃進日本駐沈陽領事館,時任駐華大使阿南惟茂及沈陽領事館默許中方人員進入領事館將人帶走,當時錄像拍下副領事給中方人員撿帽子的場景,語氣甚為客氣。這些言行被當作對華軟弱的證據,在一些右翼媒體眼中,這群出身中文進修班的外務省官員甚至被視為“中國間諜”,施行對華“朝貢外交”。
1983年起任職駐華大使的阿南惟茂在日本一直被視為“頭號中國通”,但恰恰在他任職的十多年內,中日關系屢陷僵局:2001年和2004年,日方兩次為李登輝發放赴日簽證;2001年,日本文部科學省通過右翼炮制的歷史教科書;2001年至2006年,時任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六次參拜靖國神社。
由于小泉年年參拜靖國神社,使得中方長期拒絕雙方首腦會談,日本對華輿論也逐漸惡化。當時阿南惟茂和槙田邦彥等人多次出面勸說小泉放棄參拜靖國神社,于是被外界批評為“媚中派”,他們的言行在外務省內以及官邸內也變得不受待見。
小泉上臺后,“舊經世會”逐漸衰落,卻極力維護派閥在對華外交上的“遺產”。李登輝護照事件時,槙田邦彥多次造訪自民黨總部野中廣務的辦公室尋求“破解方策”。沈陽事件時,政壇要求阿南下臺,但前首相橋本龍太郎和野中廣務均表示:“阿南大使只不過說了理所當然的話。作為中方信賴的人物,如果他下臺就太遺憾了。”
此番“護犢之心”強化了外界對“中國學派”的不信任感,認為其無論做什么都是遵循“舊經世會”的意向,并非為了國家利益。此后,“舊經世會”通過聯合公明黨來維護一貫的對華政策。然而,除去民主黨執政的三年,日本政壇一直由自民黨的“清和會”(小泉、安倍皆為此派)統治,“中國學派”作為“不聽話”的“臣子”,注定受到打壓。
重挫之后,“中國學派”轉向
2012年安倍上臺后,“中國學派”勢力進一步被削弱。最明顯的現象是,幾位“中國學派”出身的公使均未能得到提拔。
據記者了解,“中國學派”出身的駐華公使堀之內秀久2014年6月直接從北京調往美國,出任洛杉磯總領事一職。另一位公使和田充廣于2015年2月成為底特律領事館總領事,兩人或將都無緣對華外交。
也有日媒披露,2015年9月在中國舉行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之前,“中國學派”的駐華公使遠藤和也提出主張,認為日方應該派人出席閱兵式,結果招致官邸和外務省的不滿。
“他本來有望成為中國蒙古第一課長,結果被派到聯合國政策課任課長,成了閑職人員。”
日本駐美公使、前上海總領事泉裕泰2016年調任回國后,不久前被任命為外務省研修所所長。“好比一個雜志的副主編調去廣告部管發行。”齋木說。
更值得關注的是,據《產經新聞》3月25日報道,泉裕泰離任后,日本駐美大使館30年來第一次沒有了“中國學派”,而之前一般會有兩三個“中國學派”。文章認為,這樣做對中日關系不利,“因為現在是最應重視中國因素的時候”。
上述“中國學派”中唯一的“幸存者”是前駐華公使垂秀夫。垂秀夫1985年畢業于京都大學法學院,進入外務省后在南京大學學習漢語,此后在駐華大使館以及香港總領事館工作,回國后被任命為中國課課長。僅看經歷,實屬傳統的晉升路線。
不過,由于垂秀夫與傳統的“中國學派”劃清界限,反而得到首相官邸的信任。很多人高度認可他的情報收集能力,有傳言說由于其在華期間收集了很多對中國政府不甚友好的情報,導致其在任內“突然”被調回日本。
當時很多人覺得,由于失去中方的好感,垂的政治生涯或許要到頭了。但恰恰相反,2013年9月,垂秀夫被調回外務省,擔任被認為對華有核心決策力的官房總務課課長一職,短短幾年又當上亞洲大洋洲局的二把手。如今,他更被熟稔外務省事務的記者公認為是目前“對華政策最有影響力的人”。
一位與垂熟識的日方人士評價道,垂在京都大學時師從日本著名保守派國際政治學者高坂正堯,算得上是日本在冷戰之后獨立思考的第一代外交官。“冷戰前,日本是在東西方之間搭橋的角色;冷戰后,日本過去的任務消失了,需要直接面對中國,而中國又變得這么強大。”該人士說,“大環境的改變,也讓這批新的外交官變得更加現實。他們覺得,老一輩的‘中國學派一直拿著刨子,把國家當成魚刨成魚片。”
在野口看來,垂的做法恰恰是“中國學派”重返政治中心的正確方式。“‘中國學派應拋棄過去一味對華友好的根基,構筑綜合的對華戰略,只有當他們正確掌握以及探測中方的想法,并反映到首相官邸的對華政策中,才能回到外務省的中樞位置。”
齋木認為,近兩年來,安倍一直將實現中日首腦會談作為外交的重大成績,對于今后是否重視對華外交毋庸置疑,“官邸主導大使人事確實能夠增進大使與官邸今后的直接溝通,更有助于落實安倍式的對華外交”。
但他也提出擔心說,由于官邸對人事方面的管控嚴格,導致了政客和官僚的一體化。“外務省也好,財務省也好,在日本都只是官僚機構,按道理不應該牽扯進政治家的紛爭之中,做好本分的事情、協助政治家就可以了。但現在,越指望被升級的官僚越努力靠近執政黨的有力政客,這也是安倍政權的長期化帶來的負面影響。”(應受訪者要求,齋木、野口為化名)
摘編自2016年第13期《鳳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