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通州師范

曹炳生（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江蘇南通，226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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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在通州師范

曹炳生
（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江蘇南通，226001）

通州師范全景

［摘要］王國維的教育理念與張謇相似，1902年前已經在介紹西方近代教育和心理學、倫理學方面做出了開拓性貢獻。清光緒二十八年十月至二十九年十二月，王國維應張謇之邀，擔任通州民立師范學校教師，成為張謇創辦通州師范的重要助手，參與了審訂管理章程、審查教習講義等開校事宜。任職通州師范期間，王國維成了一名學者、教育家和文學家。

［關鍵詞］王國維張謇通州師范倫理文學創作學術研究

王國維（1877—1927年），字靜安，又字伯隅，晚號觀堂，浙江海寧人，是我國近代著名的國學大師。1902年，近代著名實業家、教育家張謇創建我國第一所獨立設置的師范學校——通州民立師范學校（以下簡稱通州師范），特聘王國維擔任教習，并參與學校創建與管理工作。王國維從而與通州師范及南通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任職通州師范期間，王國維實現了他人生事業的華麗“蝶變”，王國維自承“自是以后，遂為獨學之時代矣，”成為了一個教育家、文學家和在哲學、中國古典文學等方面均有很深造詣的學者。

一、王國維任職通州師范時間

根據有關資料考訂，清光緒二十八年壬寅十月至二十九年十二月（1902年11月至1904年1月），王國維應張謇之邀，擔任通州師范教師。

《通州師范校友會雜志》第1—3期《歷年退任職員姓氏錄》記載，王國維于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四月至十二月，擔任通師教師，此說不確。

張謇在光緒二十八年九月（1902年10月），即聘請王國維擔任通師教師。王國維父親王迺譽九月十四日（10月15日）日記記載：

接靜初八稟，言近身體瘦弱，為系漫病，已醫治非能驟愈，頗為懸念。而后言張冶秋尚書托叔蘊招其至京師大學堂任東文教習；又張季直通州師范學校亦敦請極摯。而伊以所習未半，于心理、物理、哲學三項半途未竟，不肯棄置，故許遲一二年后而出。然失此機會不免可惜，而更慮其身弱，只能聽其自為而已。［1］28

11月，王國維應張謇之邀就任通師教席，并簽訂了一年合同。《王迺譽日記》十月三十日記載：“靜已就通州學校”教席。趙萬里編著《王靜安先生年譜》亦持同說：

羅先生是歲有粵東之行，會通州師范學校欲聘心理學、倫理學教員，羅先生薦先生往，主其事者欲與訂三年契約，先生商之羅先生，乃定一年期。［2］411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張謇本來是要聘用王國維三年，因為羅振玉的反對才改為一年。而王國維后來也確實遵守了合同約定，為通州師范服務了一年以上。而《通州師范校友會雜志》之所以認為王國維于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四月始任通州師范教師，是因為通州師范于光緒二十九年四月朔才正式開校。因此之故，《通州師范校友會雜志》第1—3期之《本校職員姓氏錄》《歷年退任職員姓氏錄》，將張謇、王國維、吉澤嘉壽之丞、池文藻、王晉蕃、宋龍淵、方新、林承炯等第一批教職員的始任時間均定為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四月。

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十二月十二日（1904年1月28日），通州師范一年聘期已滿，王國維遂由通州經上海返回海寧。王國維在寫給父親的信中敘述了旅途中發生的行李遭竊事件：

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

男十一日寄一稟，諒已收到。男十二日由通動身，昨抵滬時已昏黑。是日無三公司輪船，即搭美最時行之美順輪船。船停浦東，因囑長春棧接客將行李等用船運至該棧。迨至碼頭檢視行李，則已箱鎖已斷，衣裘盡濕。細行查檢，失去整包英洋壹佰元及紙卷等物（內有張季直聯等）。唯另包洋拾陸元及陳枚叔托帶洋十二元未失（此箱旁人見系落水，其洋或落水或拾起后藏匿雖不可知，唯箱已交該伙，則其責任自全在該棧也）。昨晚一面報明捕房請緝，該棧不可，亦已報捕。今日托湯蟄仙（渠署兩淮運使，不往）函請滬道飭會審公堂提該棧主索賠。男為此事不搬農館，仍住棧中。叔蘊聞須于年底還滬。男總須此事停妥后可還家，大約非一禮拜不能了此事，恐不能全璧而歸，況皮衣盡濕，所損為不小耶。

男雖住棧，不過夜間住此，有諭仍寄農報館可也。專稟，敬請

福安

男國維百拜十四日［3］31-32

令人詫異的是，光緒三十年甲辰七月（1904年8月），羅振玉延請王國維執教江蘇師范學堂，王國維竟是從通州赴蘇州的。令人遺憾的是，這一次王國維何時抵通，所為何事，史料均付諸厥如。

王國維與通州師范、與南通的緣分未盡，此后，他仍與通州師范、南通文教界人士保持著一定聯系。

清宣統三年辛亥（1911），通州師范編印《通州師范校友會雜志》第一期，列王國維為《歷年退任職員姓氏錄》榜首。《南通師范校友會雜志》第二期《歷年退任職員姓氏錄》亦同，《南通縣師范學校校友會雜志》第三期《本校及附設各專科前任職員錄》也同樣如此。

《南通師范校友會雜志》第二期發表了王國維的《人間嗜好之研究》，以及《登狼山支云塔》《病中即事》《曉夢》等三首詩。《南通縣師范學校校友會雜志》第四期發表了王國維的《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

1920年，正在南通擔任張謇秘書和南通女子師范教師的陳邦懷，因為研究甲骨文，撰寫《殷墟書契考釋小箋》，數次致信王國維請教有關問題，托購相關書籍。對于這樣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后學，當時已有國際影響的甲骨文大師王國維虛懷若谷，均親自作答，不憚煩難代覓圖書并贈送相關著作（王國維致陳邦懷信五通現收入《王國維全集》第十五卷第706—710頁）。1979年，陳邦懷回憶說：“中心尤不能忘者，余時年少，求知心切，靜安先生不厭其煩，有問必答。今日諷味遺言，恍如親承音旨，風云變幻，匆匆已六十年矣。此六十年中，數經兵火，余家藏書，蕩然盡矣。而此四札，因儲行篋，幸無殘損。‘傳入子孫寶，勝有千金珠’，因誦涑水之詩以自喜焉”。［4］33

被尊為“民國南通四才子”之一的曹文麟也一直與王國維保持聯系。1927年王國維憂于世變，自沉昆明湖以歿。作為王國維的親炙弟子，曹文麟無比傷痛地寫下了《哀王靜庵先生》一詩：“精氣沖云俯九州，一朝沉降鑄幽憂。明知世變皆成幻，倘謂人群已可尤。學海廿年輝旭日，故宮尺地有清流。煙塵滿眼江無恙，五月蘆肥作早秋。”對王國維的學問、人格作了公允的評價。

二、張謇敦請王國維之原因

張謇為什么會“敦請極摯”地聘請年僅27歲的王國維擔任通州師范教師呢？根據有關資料分析，首先是因為羅振玉的推薦。羅繼祖在《我的祖父羅振玉》一書中說：

癸卯年觀堂一度去南通任師范學堂教習，該學堂創辦人是張謇，有人在報上作紀念張的文章，說張能“精心擇師，延聘王國維教倫理學、心理學”，其實觀堂之識張出于祖父的介紹，不過一年觀堂就解約去蘇州了。可見他們并不投契。［5］327

其次是因為王國維有著與張謇相似的教育理念，他的教育履踐特別是在介紹西方近代教育和心理學、倫理學等方面所做的開拓性工作為張謇所看重，因此才會“敦請極摯”。

早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底，王國維在康有為、梁啟超“維新變法”思想主張的影響之下，就曾聯絡張英甫、錢東府兩位同鄉，在家鄉籌劃創設“海寧師范學堂”。王國維甚至在致許家惺的信中都擬訂了具體的辦學計劃：

常謂此刻欲望在上者變法萬萬不能，惟有百姓竭力做去，做得到一分就算一分。去年杪與張英甫、錢東府論海寧可設一師范學堂，以絲捐、湖北賑捐之款每包八角，湖北今年想可不必捐矣。作為開學堂之款，綽有余裕，其益可遞演于無窮。弟尚有詳細想法，擬小學生酌收脩金，即以此項津貼大學生，堂中只須請教習及辦膳而已。伊等頗以為然，而未肯竭力設法。此事可于公恒公祖前說之，若能辦此事，則莫大之功德也。他人萬不肯辦，宜趁公桓刺史在任時，不可錯過也。［3］3-4

稼云倡議辦學堂，竟無和者，可嘆。弟前函勸其邀學生，若得二十人，則事成矣。每學生年脩約三十元。弟前與東府等議辦小學堂，延日本教習。至滬后，適穰卿先生至浙，即繕一稟，托其轉遞省中大府。后交與林太尊，而東府有意見。頃州中有無信息？大約事必不成。［3］12

王國維

王國維構想的海寧師范學堂及其附屬小學雖然未能辦成，但反映了他們這一代先進的知識分子倡導向西方學習，通過改革教育來振興中華的強烈愿望。

根據趙萬里編著《王靜安先生年譜》，光緒二十三年丁酉，王國維還有過兩次短暫的私塾教學經歷。“三月為同邑陳枚肅汝楨權家塾。”“八月赴杭桓應鄉試，又不售，歸就館于同邑沈冕甫冠英家。”［2］407

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2月，王國維進入上海時務報館任書記。3月，王國維入東文學社就讀。東文學社系羅振玉、蔣伯斧等人于光緒二十四年創辦，校址位于上海梅福里。東文學社并非只教日文，也學英文，并按照日本師范的課程設置，講授史地和數理化等課程。王國維就讀期間，并擔任東文學社庶務、學監，積累了初步的學校管理經驗。光緒二十八年壬寅（1902），王國維還受聘擔任南洋公學分校（東文科）執事：“時盛宣懷為南洋公學監督，設分校于虹口之謙吉里。羅先生被任為校長，先生即為校之執事。”［2］410

光緒二十八年，由羅振玉資助，藤田豐八介紹，王國維到日本東京物理學校短期留學。王國維回顧這段留學經歷，曾經說：“北亂稍定，羅君乃助以資，使游學于日本。亦從藤田君之勸，擬專修理學。故抵日本后，晝習英文，夜至物理學校習數學。留東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歸國。”［6］119“先生在校頗以幾何學為苦。夏間病腳氣，羅先生勸之返國。”［2］410盡管留學東京時間短暫，邁出國門還是大大開拓了王國維的視野。

光緒二十七年，羅振玉創辦《教育世界》雜志于上海，這是中國教育最早的專門刊物。羅振玉在《集蓼編》中說：“當在鄂時，無所事事，王、樊兩君除講譯外，亦多暇日，乃移譯東西教育規制學說，為教育雜志，以資考證，先后凡五年。”［1］25-26王國維為該雜志翻譯介紹了大量西方心理學和教育學知識，是中國第一個直接翻譯西方心理學著作的人。此外，他還翻譯了不少日本師范教科書及學校管理、學制規程等，掌握了比較豐富的近代西方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哲學等學說，已經在教育界、學術界嶄露頭角。根據趙萬里編著《王靜安先生年譜》、胡逢祥編著《王國維著譯年表》（見《王國維全集》第二十卷）統計，這一階段王國維的主要文學及學術成果有：

光緒二十四年，撰“雜詩”三首，“詠史”二十首。

光緒二十五年，撰“重刻《支那通史》序”（代羅振玉作），“《東洋史要》序”，“嘉興道中”、“八月十五夜月”、“紅豆詞”四首、“題梅花畫箑”、“題友人三十小像”二首、“雜感”等詩。

光緒二十六年，譯［日］池田升三著《農事會要》，刊入《農學報》第一百十八至一百二十二冊，譯《勢力不滅論》；撰“《譯例》四款”。

光緒二十七年，撰“《歐羅巴通史》序”，《崇王講舍碑記略》；譯［日］中村五六編纂、頓野廣太郎修補《日本地理志》，譯［日］文學士立花銑三郎撰述《教育學》，刊入《教育世界》第九至十一號，譯《法學通論》。

光緒二十八年，譯［日］藤澤利喜太郎著《算術條目及教授法》，刊入《教育世界》第十四至十八號，譯［日］文學士牧瀨五一郎著《教育學教科書》，刊入《教育世界》第二十九至三十號；譯［日］文學博士桑木嚴翼著《哲學概論》，譯［日］文學博士元良勇次郎著《心理學》《倫理學》，均作為《哲學叢書》初集，由《教育世界》雜志出版。又譯《哲學小辭典》，刊《教育叢書》二集。

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翻譯的《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算術條目及教授法》《日本地理志》《法學通論》等書，實際上都是當時日本國內高中等師范學校的教育用書，這些譯著在國內出版后，迅即被通州師范等第一批師范學校選用為教科書。

三、王國維協助張謇創辦通州師范

根據張謇《教育手牒》，王國維與王晉蕃是張謇創辦通州師范的重要助手。

1.審訂管理章程，參與選聘教習。

鄙意欲以敦樸救浮侈之習，故擬自弟始概著布衣，想世兄與靜安先生必同此意，已告家叔兄轉致矣。管理章程稿在弟房內，暇乞審訂，仍祈與靜安先生劻所不逮。求益于事，非偽謙也。［7］1416

王靜安與東教習木造高俊、吉澤嘉壽之丞至。［8］532

走之急于謀教習過于諸生，日內必有成，目前即照靜安前訂之程課之，無須息息議更議單。［7］1418

靜安、晉蕃先生惠鑒：

請定西谷虎二、遠藤民次郎應聘書已來，許十五日附山口丸啟行（西仙臺中學校長、遠明治義會教授），西月俸一百，遠月俸八十，王惕齋與訂年內止送酬金，弟以上堂則全送，不上堂則如惕說。桂六十可來，其履歷寄覽。此三人漢文皆可觀，惕又薦一能東語之小使，甬人水姓，一切先請二君與仲兄安排，弟俟如峰到，事定即西。

仲兄鈞鑒

謇叩頭

十月十三日［7］1418-1419

2.教學場所布置。

續印校章已到與否？后講堂及前誦堂之黑板想已到，教習坐幾平臺想亦告竣，若何安置，祈與靜安兄、家叔兄酌量安置，黑板用轆轤繩系兩板升降為用最靈便，其式靜安兄知之，各室內均須次第布置器具也。［7］1417

3.審查教習講義。

每次講義屬方振民排日編錄，請告各位教習，前一夕編講義請靜安兄與兄同酌，諸生學力程度高下不齊，須有一番苦心斟酌。［7］1417

4.招生考試。

根據顧怡生《開校時的幾個回憶》：

開校前的兩個考試。一個是初試，一個是復試。……復試為光緒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八時至十二時，下午檢查體格。自早至午，大雨滂沱，與試者皆手撐紙傘，足著釘靴或水旱靴鞋而至。下午漸漸轉晴，試場即今教室九。試題：經義兼國文，先知先覺釋義；歷史，三代學制大概；地理，中國生業物產大概；算術，“㈠今有一教室，橫容十二人，縱容七人，問此室共容若干人？㈡有四人能舉之一物，今以六人更番攜十五里，各人所得休息之里數幾何？”命題者張先生，監試者海寧王先生國維靜安，黃巖池先生文藻仲英，日本木造先生高俊，吉澤先生嘉壽之丞。［9］76

5.協商校事。

秋試未揭曉，學生度尚未齊。科舉之弊，令人氣短。通州風氣未開，諸生見聞雜糅，冀唯先以愛力合之，旋以公理啟之，庶諸生因愛師而愛校，即以濃其學為人師之心。

先生熱心教育必見及此。弟以事滯滬，不日須往呂四料理第五六堤工程，不能長駐校，萬分抱歉。唯仗先生與仲英先生及晉蕃先生協商校事，俾弟得暫時致力墾務。十月下旬必當至校，區區不遑安處之微忱，度蒙鑒憫。吉澤久不來甚不合信義，此亦寸心茹苦之一端矣。東教習薦者四人，必定其一。知念附聞，一切屬監理代為隨時商辦。敬請

靜安先生道安

仲英先生鈞鑒

弟謇頓首

九月十二日［7］1421-1422

張謇《教育手牒》有二通致王國維手札，另在致其他人信函中提及王國維7次。張謇《柳西草堂日記》提及王國維3次。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二月三日條：“王靜安與東教習木造高俊、吉澤嘉壽之丞至。”七月二日條：“靜安來。”光緒三十年甲辰正月十一日條：“議以宗替靜安”。根據張謇《教育手牒》記載，通州師范開校時中外教習的工資分別為：西谷虎二月俸一百，遠藤民次郎月俸八十，王國維月俸七十，馬惕吾月俸七十。可謂待遇優厚。

另外，王國維的住宿等待遇也與日籍教員一視同仁：

開校時的校舍。……第五進樓房，上為教習室，開校時本造先生住最東一室，王先生住西一室，池先生住最西一室，下稱時孫堂，堂東一室住監理太倉王先生晉蕃、吉澤先生。

開校的一天。這一天是光緒二十九年四月初一日。……初一日晨八時行禮。屆時本科四十九人，各戴紅色緯冠，金色頂，著青灰色斗紋或標布夾袍，無色斗紋或標布夾馬褂，此即校章規定春季常服，集侯時孫堂東廊；講習科不住宿校（有外省一人外縣二人特許住宿）屆時到，集侯西廊下。監理一一點名畢，雜務宋先生導總理監理及木造、吉澤、王、池四教習，由時孫堂出。……午膳用面，食堂席次坐次，各系以圖。席用方桌，沿堂北第一排凡六席，總理，監理，及四教習各南向為首座。［9］76-80

也有研究者認為，王國維光緒三十年（1904）寫的“教育偶感四則”之二《寺院與學校》，是批評張謇“廢寺興學”的：

今轉而觀我國之社會，則正義之思想之缺乏，實有可驚者，豈獨平民而已，即素號開通之紳士，竟侗然不知正義之為何物。往者某府有設中學校者，其地鄰佛寺，遂以官力兼并寺而有之。僧狼狽遷他所，曰：“嘻！此盜所不為也！”原此寺之建，未必不由社會之物力，然僧侶之居處之經營之者，且數百年，則其為個人之財產固已久矣。己乃不顧一切，以強力奪弱者之所有而有之，并使之無所控告，則自僧侶言之，謂之烈于盜賊，誠非過也。設更有強有力者出，奪該校而有之，則創設該校者之感情，又當何如？夫使生徒入如此之講室，居如此之寄宿舍，而欲涵養其正義之德性，豈非卻行而求前，南轅而北其轍哉！夫以佛寺與學校較，則似學校有用而佛寺無用矣。然以建一校而搖社會之根柢，則其孰得孰失，孰利孰害，寧待知者而決哉！［10］136

請注意王國維文中所說“某府有設中學校者，其地鄰佛寺，遂以官力兼并寺而有之。”并不能得出此文是批評張謇利用千佛寺廢址創辦通州師范的結論。王國維此文實際上是針對“戊戌變法”以后在全國逐漸興起的“廢廟興學”風潮提出的異議，認為“廢廟興學”“搖社會之根柢”，即危及了法律上的“財產之權利”。由此也可見羅繼祖所謂王國維與張謇“并不投契”的說法缺乏事實依據。

四、王國維在通州師范的教學情況

據《通州師范校友會雜志》第一期記載，王國維在通州民立師范學校教授倫理、國文兩門課程。

管勁丞在《通州師范的創辦與發展》一文中這樣說：

著名的近代學者、考證學家王國維，他曾是通州師范初期的教師，在校時間不過半年（1903年2月—7月），教的倫理學和國文。那時他才二十六歲，年齡比一般學生還小，再加所寫的講義多從日文翻譯過來，不能像一般古文那樣順眼，因而他在舉貢生監出身的學生們眼中，也沒有得到尊重。學校想起這位前教員，或許是在他被稱為“王文懿公”以后的事。［11］83

管勁丞民國元年（1912）才考入通州師范學習，并未親聆王國維教誨，故所述多有不確。一是王國維任職時間與史實不符，已見上文。二是所謂“學校想起這位前教員，或許是在他被稱為‘王文懿公’以后的事”也與事實相悖，詳見下文考述。

王國維講授“倫理”的內容，從他當年所譯《西洋倫理學史要》可窺其大略。此書署“［英］西額惟克著，王國維譯”，刊入《教育世界》雜志第59至61號。原著者西額惟克（Sidgwiek，1838—1900），是19世紀中后期英國倫理學家，主要著作有《倫理學的方法》《倫理學史要》等，其倫理觀上承邊沁“功利說”，倡導“合理的功利”論。王國維所譯《史要》系節譯，分上下兩卷。上卷《緒論》以下凡三篇：第一篇《倫理學之概觀》，第二篇《希臘及希臘羅馬之倫理學》，第三篇《基督教及中世之倫理學》（略）。下卷即第四篇《近世之倫理學》。

王國維講授的這樣一套“倫理”，在那些剛從“八股文”里掙扎出來的師范生聽來，是真正的“天方夜譚”。也許為了便于講授，王國維對每段譯文均加寫了內容提要式的眉批。例如，何謂“倫理學”？譯文說，“倫理學之語源出于希臘語之哀西哥斯，其意本謂此學論人類之德與不德之性質，而無關于知力。雅里大德勒之倫理學，實研究此問題者也”。眉批曰：“倫理學即人類之至善之研究。”在第一篇《倫理學之概觀》中，論述了倫理學與神學、政治學、心理學、法學之區別及關系等，在當時來說，都是舶來的“新學語”，王國維均細致地加了眉批。

王國維這部譯著，古代以蘇格拉底為坐標，重點譯介了蘇氏以后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近代則以霍布斯為坐標，重點譯介了霍氏以前的培根及以后的洛克、亞當·斯密、邊沁、約爾·穆勒、愛爾維修等，兼述德國的康德、黑格爾，而以叔本華殿后。王國維著重介紹叔本華從汗德之說，“但其所以異于汗德者，則其物之本體之說也，彼謂意志者乃一切生物、無生物之極內部之精髓，此意志之真性則欲使自己化為客觀之沖動力是也，”支配著包括人在內的“一切動物”的“悲歡苦樂”：

但此欲生之心必不能滿足于今日之世界，而不滿足之生活即苦痛之生活，雖或得一時之滿足，然不過暫離苦痛之狀態，而非正面的快樂也。又此苦痛之生活至人類而達其極，此由人類之意志之發達最著故，而苦痛又由知力之進步而益增，此自然之勢也。故哲學之義務在使人滅絕其意志，一切道德皆可于此中計算之。其滅絕之階級有二。其最低者為通常之德性，即視人若己之仁愛及同情是也。但此等通常之德性，尚不離乎欲生之念。意志之完全之滅絕存于涅槃之境界，即脫離人生幻妄之快樂，雖傳種之沖動亦抑制之是也。［12］134

這里說的“苦痛又由知力之進步而益增”，曾被王國維寫進了當年自南通返海寧度暑假時寫的一首詩里：

新秋一夜蚊如市，喚起勞人使自思。

試問何鄉堪著我？欲求大道況多歧。

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

欲語此懷誰與共？鼾聲四起斗離離！

——《六月二十七日宿峽石》

光緒二十九年四月朔，通州師范學校開校。教習僅王國維、池文藻、木造高俊、吉澤嘉壽之丞四位。王國維授倫理、國文；池文藻授圖畫、體操；木造高俊授日文；吉澤嘉壽之丞授算術、理化。但同年五月發生了木造高俊自殺身亡的事件。關于木造死因，說法不一：

木造高俊到校只一個月就發了神經病自殺而死，在學校發表的歷史沿革里說是以神經病歿于校，有的傳說殷憂日俄開戰的后果致自戕而死，都不盡是事實。據尤慎銘先生說，木造這一個人暴躁異常，他教日語，對學生動不動就謾罵，國文教習江謙曾一度在教室旁聽，見他動輒罵人就不再來了。［11］78-79

當時張謇正在日本考察，五月二十九日他收到張詧的信方知此事：

得三兄訊，知通州師范教習木造以神經病自戕。日人在中國自戕者，約略記憶似有二三人，若在本國自戕者，見于各報，幾無旬無之，了不足異。中國之人少見多怪，又鬼神禍福之說痼其腦筋，不知謠言當作何狀。［8］553

木造高俊自殺給通州師范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盡管張詧迅速、果斷地處理了此事，“三兄處置木造事極縝密有條理，此亦得力于吏治之歷練。”［8］567但另一位日籍教習吉澤嘉壽之丞受此事影響，回國后竟遲遲不到任。張謇在同年九月十二日致王國維的信中表達了不滿：“吉澤久不來甚不合信義，此亦寸心茹苦之一端矣。”吉澤至光緒三十年甲辰（1904）正月始到任：“吉澤與其夫人森田政子來”。［8］578

那么，原定由這兩位日本教習講授的日文、算術、理化等課程在這期間是否就由王國維一人勉力承擔了呢？這大約就是張謇于光緒二十九年九月十二日致王國維函“萬分抱歉，度蒙鑒憫”，十分客氣的主要原因吧。

五、王國維寓通期間的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

根據趙萬里編著《王靜安先生年譜》、胡逢祥編著《王國維著譯年表》的統計，光緒二十九年癸卯（1903），王國維撰“端居”三首、“嘲杜鵑”二首、“五月十五日夜坐雨賦此”、“游通州湖心亭”、“六月二十七日夜硤石”、“秋夜即事”、“拼飛”、“重游狼山寺”、“塵勞”、“書古書中故紙”、“偶成”二首、“來日”二首、“登狼山支云塔”等18首詩；撰“哲學辨惑”“論教育之宗旨”“汗德像贊”；譯《西洋倫理學史要》。光緒二十六年譯《勢力不滅論》，于本年編入樊炳清所輯《科學叢書》，由《教育世界》社刊行。

王國維“體素羸弱，性復憂郁”（《自序》中語），而好為深沉之思，一生致力于探索人生之終極目的。供職通州師范前后，曾在西方哲學中尋求答案，并獨好叔本華、康德之學：

癸卯春，始讀汗德之《純理批評》，苦其不可解，讀幾半而輟。嗣讀叔本華之書，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與叔本華之書為伴侶之時代也。其所尤愜心者，則在叔本華之知識論，汗德之說得因之以上窺；然于其人生哲學，觀其觀察之精銳與議論之犀利，亦未嘗不心怡神釋也。［10］3

留東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歸國。自是以后，遂為獨學之時代矣。次年始讀汗德之《純理批評》，至《先天分析論》，幾全不可解，更輟不讀，而讀叔本華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書。叔氏之書，思精而筆銳，是歲前后讀二過，……至二十九歲，更返而讀汗德之書，則非復前日之窒礙矣。［6］119-120

叔本華是康德的門徒。他不滿于康德的“不可知論”而提出了自己的“唯意志論”，提倡“厭世哲學”，崇拜佛教的“涅槃”，宣揚“意志寂滅”。叔本華的這些觀點對王國維這樣稟性憂郁悲觀的人影響很大，王國維感到大夢初醒，篤信不疑，從而在這一年創作的詩篇中反復抒發這種信念，形成了清邃雋永、耐人尋味，于幽美的形象之中抒發哲理的詩歌創作特點。

如《端居》抒發的就是這種思想：

我生三十載，役役苦不平。如何萬物長，自作犧與牲？安得吾喪我，表里同澄瑩。纖云歸大壑，皓月行太清。……何為方寸地，矛戟森縱橫？聞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兗兗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人生既屬徒勞，快樂亦為幻覺，那么就惟有抵抗飲食與生育之欲的支配，以求解脫，但解脫又談何容易。

再如：人生苦局促，俛仰多悲悸（《游通州湖心亭》）；歡場只是增蕭瑟，人海何由慰寂寥（《拼飛》）；江上癡云猶易散，胸中妄念苦難除（《五月十五夜坐雨賦此》）；蓬萊只合今時淺，哀樂偏于我輩深（《登狼山支云塔》）。

這些詩句中的“悲”“寂”“苦”“哀”反映的就是王國維當時既不能求得解脫之道，又不愿如同萬物一般甘為犧牲，彷徨無所歸宿的矛盾心理。他甚至冥想：

不過招提半載余，秋高重訪素師居。竭來桑下還三宿，便擬山中構一廬。此地果容成小隱，百年那厭讀奇書。君看嶺外囂塵上，詎有吾儕息影區？（《重游狼山寺》）

“桑”指空桑，古地名，亦山名。王國維景仰的先賢孔子和商初名臣伊尹，皆生于空桑。孔子為拜見老子，曾在空桑住了三宿，直到老子出來與他見面，講學論道，使他頓覺人間是非盡消。這就是詩中所謂的“桑下還三宿”。王國維遙想遠古空桑，對比塵世污濁，深感人生下來離了襁褓，就有了“欲生之戚”；在塵世的煩惱中，導致“失寧”的真正敵人，不是外物，而是“我身”：

我身即我故，外物非所虞。人生免襁褓，役物固有馀，

網罟一朝作，魚鳥失寧居。矯矯驊與騮，垂耳服我車。

——《偶成二首》之一

蠕蠕繭中蛹，自縛還自鉆。解鈴虎頷下，只待系者還。

大患固在我，他求寧非謾。所以古達人，獨求心所安。

——《偶成二首》之二

王國維甚至不免產生極為悲觀的情緒，如《書古書中故紙》和《塵勞》。

昨夜書中得故紙，今朝隨意寫新詩。長捐篋底終無恙，比入懷中便足奇。黯淡誰能知汝恨？沾涂亦自笑余癡。書成付與爐中火，了卻人間是與非。（《書古書中故紙》）

這是一種極端悲觀厭世，甚至打算自我毀滅的情緒。王國維于1927年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固然有種種原因，但這一時期形成的憂郁悲觀的心理可能也是一個遠因。

迢迢征雁過東皋，謖謖長松卷怒濤。苦覺秋風欺病骨，不堪宵夢續塵勞。至今呵壁天無語，終古埋憂地不牢。投閣沈淵爭一間，子云何事反離騷？（《塵勞》）

上文所引王國維所作諸詩，既沒有平鋪直敘的陳述，也不堆砌西方哲學的術語，而是通過描寫物象或抒發情懷，將哲理融會于詩中，使讀者觀物微，托興深，真正做到了有“理趣”而無“理障”。誠如郭沫若在《魯迅與王國維》（《歷史人物》）一文中所稱道的：“三十歲以前，王國維分明是一位文學家。”

值得重視的是，這些詩作還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王國維在任職通州師范期間，已經在運用西方哲學、文藝理論比較系統、比較全面地研究《紅樓夢》這部“奇書”，并開始撰寫《紅樓夢評論》這篇在《紅樓夢》研究史上具有開創意義的重要論文。如“此地果容成小隱，百年那厭讀奇書”。“大患固在我，他求寧非謾。所以古達人，獨求心所安。”“大患固在我”，是老子的話，“所以古達人”，指老莊。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開頭也引用了老子、莊子的這些話：“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

王國維所譯《西洋倫理學史要》的主要內容，已見上文。所撰《汗德像贊》，對康德哲學極其推崇。所撰《哲學辨惑》（刊于《教育世界》第55號，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六月上旬），乃是他的第一篇哲學論文。他以“正名”的方式，對當時守舊之士“詬病”哲學的諸多謬論，從“哲學非有害之學；哲學非無益之學；中國現時研究哲學之必要；哲學為中國固有之學；研究西洋哲學之必要”等五個方面作了嚴詞批駁，不啻為一篇中西哲學論綱。在這篇哲學論文中，王國維明確提出了“中學”“西學”的關系，不是形而下的“體”“用”關系，而是形而上的“通”“治”關系，“通”西可以“治”中，“治”中必須“通”西，要真正“昌大吾國固有之哲學”，舍此別無他途。

稍后撰寫的《論教育之宗旨》（刊于《教育世界》第56號，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六月下旬），則是一篇曾被鄭振鐸收入《晚清文選》的名文。王國維在《哲學辨惑》就已經提出“教育之宗旨亦不外造就真善美之人物。”在《論教育之宗旨》中，則更進一步指出教育的目的在于造就心身全面發展的人才，并作了具體深入的闡述：

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謂完全之人物？謂使人之能力無不發達且調和是也。人之能力分為內外二者：一曰身體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發達其身體而萎縮其精神，或發達其精神而罷敝其身體，皆非所謂完全者也。完全之人物，精神與身體必不可不為調和之發達。而精神之中，又分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志是也。對此三者，而有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備真、美、善之三德，欲達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為三部：知育、德育（即意志）、美育（即情育）是也。［6］9-10

這樣，王國維就在中國教育史上，首先明確提出了培養完全人格的體、智、德、美四育的教育主張。

參考文獻

［1］袁英光，劉寅生.王國維年譜長編［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2］王國維全集第二十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3］王國維全集第十五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4］馬奔騰.陳邦懷致王國維信輯注［J］.嘉興學院學報，2007 （2）.

［5］羅繼祖.我的祖父羅振玉［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

［6］王國維全集第十四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7］張謇全集第三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8］張謇全集第八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9］江蘇省南通師范學校.九秩春秋——南通師范校史資料專輯［M］.南通：南通師范學校，1992.

［10］王國維全集第一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11］政協南通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文史資料選輯第二輯［M］.南通：政協南通市委員會，1982.

［12］王國維全集第十八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