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人們向往權力又害怕權力。有些人被權力推向社會的頂巔,更多的人則被權力拋進可怕的深淵。權力有時造福,有時生禍。有些人用權看似任性卻拿捏自如,有些人卻被權力反噬。
按照馬克斯·韋伯式的“理想類型”分類法,我們可以把歷史人物用權歸納為以下四種類型:
強暴型用權
強暴型用權最為直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從秦皇漢武到洪武康熙,這種用權方式是帝王的拿手好戲。即便開明如唐太宗,寬厚如宋仁宗,也不乏強暴用權的事例。唐太宗要征遼,誰勸也聽不進去,一聲令下,山搖地動。宋仁宗打算廢后,擔心批評,一紙敕令,宣示臺諫不得發言。凡是歷史上大有作為的皇帝,往往喜愛這種用權方式。
很多時候,強暴型用權并非暴力相加,而僅僅是讓權力對象明白必須服從。因此,權力越大,這種方式的使用概率越高;支持權力的資源越雄厚,這種方式越容易成功。通常情況下,皇帝比大臣更傾向于強暴用權,但這并不等于說下面就不敢運用這種方式。只要上下之間有明顯的地位差距,上面有足夠的勢能,權力就會表現出強暴的一面。最基層的官與民之間,則有一個權力從有到無的斷裂式分界,強暴用權的頻率往往也較高。不妨說,強暴用權是傳統體制中上下兩端最常見的現象。例如唐代宦官主持的宮市,哪怕是宮中仆役,走到街上就是皇帝的替身,面對兩鬢蒼蒼的賣炭翁,動輒暴力相向。明清衙門里的押司公差,拿著執行公務的簽子就能為所欲為,暴力執法快捷省事。
大體上,歷史的經驗是:權力的強暴在組織的上下兩端表現最為突出,而在中間層級則較為柔和曲折。到了近現代的公司,這種“兩端大”依然存在,最上端是“總裁”,最下端是“老大”。理解了這一點,就可以明白近代以來的工頭為何被稱為“No.1”。
藝術型用權
藝術型用權最為隱晦,方式也多種多樣。久之,會形成一些“故事”,即王朝的慣例做法(在民間就是習俗)。例如漢代有“將相不辱”的慣例,皇帝利用春秋戰國以來“士可殺不可辱”的傳統,對于與自己合不來的高官,給相關文書批個“詣廷尉”,字面意思是到司法機關接受審查,但實際用意等于死罪通知書。接到這種詔旨的大臣,則要即刻自裁以表清白。
藝術型用權的隱晦,是隱晦權力的強暴,而不是隱晦權力的用意。漢文帝的舅舅薄昭犯罪當死,文帝不想擔惡名,暗示薄昭自盡,但薄昭不理睬這種暗示,文帝又派遣大臣到薄昭府上喝酒,勸告薄昭自殺,薄昭還是不死。文帝干脆派大臣穿上喪眼到他家門口哭喪吊孝,薄昭只好自殺。在邏輯上,直接殺猴是強暴,殺雞儆猴則是藝術。
韜略型用權
韜略型用權指向事業。用現代觀念看,韜略型用權,主要是戰略和策略的制定和實施。姜太公輔佐周文王和周武王滅商過程中的種種計謀,張良輔佐劉邦在楚漢相爭中的樁樁安排,都可以用來印證這種用權。西漢建立,劉邦要大封功臣,但爵少人多擺不平,在張良的建議下,劉邦首先封了自己特別反感卻軍功顯著的雍齒,從而打消了臣下的顧慮,也奠定了漢代分封制的政策基準。這種情況下的權力運用,會直接影響事業成敗。韜略型用權,往往是統帥與軍師的合作。劉備與諸葛亮的合作就是一個典型,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也是韜略式用權的經典案例之一。
權謀型用權
權謀型用權指向人員,其本質是“術”。術的要害在于駕馭臣下,所以具有秘密性質。不但曹操這樣的“亂世之奸雄”是用術的高手,就連唐太宗這樣的一代明主,用術也毫不遜色。例如,太宗給高宗李治安排的顧命大臣李勣一直忠心耿耿,但在太宗病重臨終之際,卻毫無理由地貶斥李勣,太宗給李治的說法是:“李勣才智有余,然汝與之無恩,恐不能懷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為仆射,親任之;若徘徊顧望,當殺之耳。”對于這種帝王之術,李勣配合默契,史載其被太宗貶黜外放后,毫無怨言,連家都不回就奉詔而去。
在中國語境中,有時“術”呈貶義,尤其是近代李宗吾創立“厚黑”一詞后,人們往往把“權術”與“厚黑”聯系起來。但從歷史看,用術與人品高劣并無正相關,而只有巧妙拙劣之分。不僅法家研究術,道家、兵家等學派也都研究術;即便是儒家所說的“權”,也屬于術的一支;縱橫家則更是以術為中心,一部《鬼谷子》,把言說之術概括無遺。但只要涉及術,毫無例外都是指向人,目的在于了解人、考察人、控制人、駕馭人。
這四種用權類型在現實中混合使用。在權力強暴施展的同時罩上藝術蓋頭;在藝術運用權力之時,又要隱隱把暴力構筑為藝術品的底座;在策劃和實施韜略時,少不了要謀算相關人員;在以術馭下時,又同施展領導的雄才大略相關。強暴和藝術是用權的力量兩極,韜略和權謀是用權的對象兩極,它們可以組成一個十字坐標,供領導人游刃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