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大風(fēng)看穿，我的孤單

夏南年

①

遇見沈秋明的時候，我十七歲。從媽媽砸來的書和拖鞋中跑下樓，百無聊賴地坐在附近一家面館里挑著牛肉面里的肉，有人拍了我一下，我稍微抬起一點頭，看到一張紅彤彤的臉。

“那個，看你穿校服，也是三中的吧能不能借我點錢，我出門忘帶錢包了，吃了一半才發(fā)現(xiàn)。”他討好地望著我。

我耷拉下眼皮，懶得說話，直接從口袋里掏了十塊錢扔給他，他很真誠地把校牌拿下來給我看，“我一定會還你錢的。”

我一眼都沒有看沈秋明的校牌，我不想抬頭，把自己小丑一樣紅著的眼睛展露在那么熱鬧的地方，我可是個英勇無畏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揚女生。

醞釀好情緒后，我扔給沈秋明一句話，“不用還錢了。”然后擦了下嘴巴，轉(zhuǎn)身就走。

到哪里溜達(dá)我都沒興趣，反正也不能回家，我干脆把書吧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我從小就喜歡書，在書和報刊已經(jīng)不那么盛行、成績才是王道的年代，捧著本聶魯達(dá)詩集隨意翻的我被很多人當(dāng)成另類，但我不怕，我覺得活得像自己沒什么不好。

幾天后沈秋明和我坐在書吧里喝冰鎮(zhèn)的西瓜汁時，他竟然一臉崇拜地看著我，“徐天晴，從那天遇見你我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今天我?guī)蝈X了，想屹什么我請你。”

不要誤會，沈秋明真的不是隨隨便便的男生，我沒什么本事，可能是書讀得比較多，看人也看得清。他的眼睛，沈秋明眼中只有崇敬和感謝，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我大手一揮，心安理得地跟他瘋玩了一天。

從路邊燒烤到街景公園的夜市，我又瘋又叫，長時間被壓迫的感情肆無忌憚地宣泄了出來，我們還喝了點兒酒，沒有什么高檔的東西，一人一瓶果酒坐在路邊大口喝，玩嗨了還合拍了一張照片。

臨分別時沈秋明站在我面前，“以后你就是我姐，我出了事你得罩著我。”

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慫啊。”

他嘿嘿地笑，“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見你就覺得安心。”我沖他揮揮手，心里沒來由地失落，這句話不是沈秋明第一個說。

記得周小蟲說過，我身上有一種力量，讓人安心，想親近，但我終究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僅能給的，是最好的陪伴。

②

沈秋明一語成讖。第二天真的很慫地跑來找我了，不過我也直接跟他走了，畢竟這事我也脫不了關(guān)系。

沈秋明可憐兮兮的，“徐天晴，你能不能跟曉琪解釋一下，你真的是我姐

她翻我手機的時候看到了我們的合照，又罵又鬧的。”

“這么大的女生會撒潑放賴走，帶我去見見。”我以為在我媽面前活了十幾年也算是見到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等等各種無賴的場景，這個蘇曉琪一下就讓我覺得自己的書還是讀得太少。

她哭得頭發(fā)都散了，半罵半溫柔，剛?cè)嵯酀?jì)在她這里練就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看著又心疼又內(nèi)疚。

我只能上前好言相勸，“你別誤會，我真的只是沈秋明他姐，以前還幫他付過牛肉面錢的，比你們高一級，那么冒冒失失的小男孩我怎么可能喜歡上。”

蘇曉琪不理會我，直到我把我能想出的沈秋明所有能吐槽的地方都吐了個遍，她依舊是梨花帶雨，看了一眼沈秋明手足無措的樣子，我一咬牙，從錢包里掏出了一張照片給蘇曉琪，“看吧，這就是我喜歡的人，你覺得我會看得上秋明嗎？”

蘇曉琪終于破涕為笑，我松了一口氣，竟然忘了把周小蟲的照片拿走。

跑去學(xué)校的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回教室自習(xí)。好多人奮筆疾書的樣子看得我有點兒發(fā)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好像就我沒有，我有一個時好時壞罵罵咧咧的媽媽，有很爛的成績，和一個被媽媽罵作癡人說夢的美夢。

記得遇見周小蟲的時候，他也是好學(xué)生。氣宇軒昂站在全校人面前說話，在廣播站里溫柔地讀那些美好的詩歌散文，不然我也不會把寫了很久的散文一篇篇重新抄寫，一字一句間滿滿地全是對周小蟲的向往。

后來周小蟲的課余時間里我們一起胡吃海喝，把能玩的都玩遍了，周小蟲終于明白了我的心事，讓我和他保證，我們最多只做普通的朋友。周小蟲說，雖然我很單純，讀過很多書，會寫一些曼妙的文字，但是他不喜歡會和自己媽媽吵架的女生，不喜歡不努力學(xué)習(xí)的女生，不喜歡……一連串的不喜歡里，很湊巧的，每一點我都做到了。

③

周小蟲來找我了，這是他說完不喜歡后第一次主動找我，站在教室門口依舊玉樹臨風(fēng)。周小蟲把我給蘇曉琪的照片扔在地上，“你又跟別人胡亂說什么了？”冷酷的樣子看得我直發(fā)愣。

我蹲下身，想從周小蟲的腳邊拾起那張照片，卻被他一腳踩住，差點踩到我的手，我嚇得一屁股坐在了旁邊，四周有好多圍觀的同學(xué)，連陽光也被遮擋得稀疏了起來，我不想周小蟲了，腦海中反復(fù)閃現(xiàn)著幾個字，“徐天晴你千萬不要哭啊。”

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已經(jīng)很丟人了，所以不可以在大庭廣眾下掉眼淚。我反復(fù)地念叨著，你十三歲時媽媽撕掉你寫字的所有本子你都沒哭，十五歲時在街上因為一點小事兒大罵你引得四周無不側(cè)目時你也只是癟了癟嘴忍羞沒有哭，這次，也不值得你哭。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就真的哭了起來。

人群中一片嘩然，我想把頭低得更狠一點時才發(fā)現(xiàn)烏黑的長發(fā)把我的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他們根本不是因為我。我把頭拾起一點悄悄望著新的關(guān)注點，隱約就看到了沈秋明的身影。

還有周小蟲突然倒在地上的樣子。我的目光穿梭過花花綠綠的褲子，看到沈秋明跟著周小蟲蹲下，面目猙獰，眼鏡也遮蓋不住戾氣，哪里還有叫我姐姐時的慫包樣，連我看得都膽戰(zhàn)心驚。

沈秋明終于站起身，對周小蟲說，“不準(zhǔn)欺負(fù)我姐。”

周小蟲不理睬他，自顧自呻吟著，我一點都不覺得心疼，倒是很開心地站起來，拉著沈秋明的手問他有沒有受傷。

沈秋明撥開圍觀的人，帶我去了附近一家很棒的川菜店。沈秋明狼吞虎咽，聲音呼嚕呼嚕的，“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吃川菜，辣啊，辣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還管什么人渣什么家什么夢想。”

沈秋明笑，我瞪他，我的底子他什么時候全知道了？還有還有，明明那么厲害一人怎么在我面前就跟個小孩子似的。

“就知道在這貧，作業(yè)寫完了。馬？你們后天月考？”聽說沈秋明成績還不錯，我挺羨慕他的，想著想著竟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沈秋明又笑了。

沈秋明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成績不錯，兼修播音，偶爾還在網(wǎng)絡(luò)電臺里讀稿子，我很喜歡寫漂亮文字的女生，我不看重成績，我也相信即便是父母給了自己生命，和父母之間不能和解也總有原因。”

“徐天晴，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了。”

“開什么玩笑呢？”我一把攬過他的肩膀，“我是你姐，別沒大沒小的。”

沈秋明不理我了，自顧自吃那盆紅艷艷的毛血旺，不一會又扯到了新的話題。

④

蘇曉琪來找我時，身上沒有一點嬌氣，和第一次見面時完全不同。她很客氣地叫我天晴姐，跟我說對不起。

蘇曉琪說：“我知道沈秋明喜歡你，他很傻的，被你拒絕過一次就再也不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也再也不敢主動找你。”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真的很久沒有見過沈秋明了，這段時間除了偶爾看看功課，我開始給雜志寫稿賺一點外快，退稿很多，寫得異常艱難也累得要命，竟然忽視了身邊的人那么久。

“天晴姐，沈秋明經(jīng)常在你教室的窗戶外面偷偷看你，有時放學(xué)也會跟著你回家，他知道你天天拼命地寫稿，就趁你不注意的時候買了很多筆芯和本子給你換新的，不然你怎么那么久都用不完當(dāng)初買的幾個本子呢？”

“天晴姐，他做這些事都是背著我的，但是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跟在他身后，就像你沒發(fā)現(xiàn)一樣，他也從沒看見過我。”大概喜歡一個人，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其它的沙子。

沒有哪個人的心像河蚌一樣柔軟又堅硬，能把沙子磨成漂亮的珍珠，更何況，從付出的開始就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漂亮的收場。蘇曉琪走后，我給沈秋明發(fā)了條短信，我當(dāng)然是用姐姐的口吻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和青梅竹馬蘇曉琪好好的。

傻子都能看出我在說廢話，什么好好的，聽說沈秋明這次月考沒有發(fā)揮出以往的水平，大概與我也脫不了關(guān)系。

轉(zhuǎn)眼到了十二月，圣誕節(jié)的路邊車如流水，燈火通明，我一個人坐在路邊的小攤看著那些熱熱鬧鬧吃燒烤的人，想起沈秋明的話，往烤串上拼命地撒辣椒粉。川菜的辣是麻，讓人暈頭轉(zhuǎn)向的那種，辣椒粉嗆得我特別難受，我覺得我有點兒想沈秋明了，半個月沒有他的消息，蘇曉琪再也沒有找過我，小男生的生活也該回歸原來了吧。

本身一切就像一場鬧劇。

我的眼角有些濕潤，幾滴眼淚呼啦啦落了下來，然后有人遞來了紙巾。

“謝……”我還沒說完，一抬頭就被嗆到了，沈秋明正一臉明媚地低頭望著我，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他是沈秋明啊。

“圣誕節(jié)一個人躲在這里干什么？不請我吃燒烤嗎？”沈秋明大大咧咧地坐下。

“你可是我姐，說好罩羞我的。”沈秋明自然的話里沒有一絲破綻，我竟然有些失落，飛快地把最后幾串肉塞進(jìn)嘴里，“走，姐帶你去吃好吃的。”

我?guī)蚯锩魅チ四羌液軠剀暗闹嗟辍Ｄ鞘菐啄昵皨寢寧胰サ牡胤剑恳环N粥都很美味，那時候媽媽還沒有那么暴烈，爸爸還沒有遠(yuǎn)走高飛。

圣誕節(jié)里每家店都沒有了規(guī)則，那些賣氣球賣各種各樣小東西的小商販都跑進(jìn)店里推銷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我低頭吸溜了幾口鮮得讓我掉舌頭的粥，一抬頭沈秋明就舉了個彩色的氣球在我面前。

“給你，我記得你說過你想要一個氫氣球，出門后能飛得很高很遠(yuǎn)。”沈秋明眉目含光地望羞我，

那碗粥我咽不下了，我偷偷地躲在繚繞的熱氣中紅了眼睛。

小時候我就是個想要什么都得不到的小女孩，媽媽總說要節(jié)儉要節(jié)儉，十三歲時我都沒有舉過一次可以飛很高的氣球。那天從補習(xí)班出來，媽媽帶羞我一個勁兒往家趕，不小心撞到了路邊一個短頭發(fā)的女孩，她手里的氣球呼啦一下就飛走了。

媽媽賠給了她一個，我也想要，媽媽不給我，掰開我死死攥著線的手，“要這個干什么，你都多大了？”

看著氣球回到貨郎手中，我就明白了，有些別人輕而易舉就擁有的東西，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得到，為什么呢？命中注定。媽媽，可是我小時候你也從不愿意給我買過一個呀。

沒想到我還是擁有了，沈秋明細(xì)心地將線一圈圈繞在我的手腕上，氣球東撞西撞，我的手腕拾得越高，它就飛得越高。

最后我還是把它放飛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把氣球拴在手中，我不舍得，就像我自己也不愿意變成媽媽手中的木偶那樣。

⑤

聽說周小蟲獲得了提前被名校錄取的資格，后面一學(xué)期連快要結(jié)束的這一段時間他都不用來了。我又聽說，他們同學(xué)要給他舉辦個歡送會。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就決定要去了。我曾說過我徐天晴這輩子沒有后悔這個詞，但是我后悔了。

雖然我長得不難看，但也不算好看，我很膚淺地自我安慰，把所有原因歸咎到我的長相，其實我自己也明白，不喜歡一個人，她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都會覺得倒霉煩躁，我去見周小蟲，想送給他一本很棒的書，我相信他會喜歡，但是多不幸，我就是周小蟲連見都不想見的人。

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討厭我，下次要記得，喜歡的話偷偷放在心里，才會開出寂寞漂亮的花。可是這個道理，曾經(jīng)的我不明白，現(xiàn)在的沈秋明也不明白。

我遞給周小蟲書，他看也不看一眼，不耐煩地打開我的手，“夠了。”

星期一早會上，沈秋明站在上面讀檢討書的時候，我哭了。

我決定離開這里了，周小蟲靠自己的資質(zhì)獲得了展翅高飛的方式，我沒有那么強大，但我也想要走很遠(yuǎn)，重要的是，離開沈秋明。

我喜歡過他嗎？我不能否認(rèn)，雖然在心里我都會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是我弟弟，要罩他一輩子的，但是那都是我的自我暗示。他清澈，是我喜歡的樣子，接受我哭的樣子，也接受我所有裝模作樣的無所謂和灑脫。但是沒辦法。

沈秋明帶我去吃川菜之前，他當(dāng)然被叫去了校長室，我在外面甜蜜地等他，然后被蘇曉琪帶去了學(xué)校旁的一間破車房。蘇曉琪打開門，指給我看墻上一張張漂亮的獎狀，沈秋明三個字驕傲地寫在上面。

蘇曉琪說，“我和沈秋明從小一起長大，在這個破街坊里，后來我爸做大了生意有錢了。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家要搬到大房子，我去找他告別，他告訴我家里沒錢給他讀書了。我把自己的壓歲錢零花錢都攢起來交給老師，齊心協(xié)力騙他有人愿意資助他。”

蘇曉琪有些恨恨地望著我，滿臉的孩子氣，“天晴姐，沈秋明成績那么好，你不想讓他斷了資助方吧？我也付出了很多，這幾年我一直瞞著爸爸，他給了我那么多錢，我要一邊在他面前裝成大手大腳花錢的小孩，一邊省吃儉用給他……你不要跟他……老是待在一起就好了。”

蘇曉琪哭了，我竟然有點心疼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喜歡上一個人特別辛苦，掏心掏肺地為他好，還不讓他知道。我被周小蟲傷透了心，也沒有那么多錢讓沈秋明好好學(xué)習(xí)，我答應(yīng)蘇曉琪了，我們約法三章，沈秋明找我三次我只能理一次，我不主動找他。

臨走的時候蘇曉琪說，“今天就算了，我知道他從辦公室出來后最想見的肯定是你。其實吧，天晴姐，如果拋開沈秋明不說，我還是很喜歡你的，像一團(tuán)火，特別真實。”提到沈秋明的時候，蘇曉琪笑了一下，很嬌羞，但沒有一絲矯揉造作。

昨天蘇曉琪又找到了我，“秋明為了你又打了一場架，這個處分要背到畢業(yè)的，很多獎都不會有他了。你憑什么？”

所以我要離開了，這是我早就想做的事情，當(dāng)然不完全是為了躲開誰，昨天我還跟媽媽大吵了一架，我們互相用難聽惡毒的語言中傷對方，不對的愛，不如不見面。所以我要走了，我買了去南京的車票。

我喜歡那兒高大的樹木，很漂亮很干凈，就像沈秋明看著我笑。我在他家樓下停留了一會兒，心想，這就是我弟弟的家。

我上車的時候，轉(zhuǎn)過頭，分明看到了一雙眼睛在焦急地尋覓著什么，帶著點點淚光，我飛快地扒開人群上了車，眼淚嘩啦啦流了下來。

時過境遷，什么都變了，包括我，包括沈秋明，也包括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沈秋明來送我的蘇曉琪，她還是沒有狠下心，讓他來送我最后一程。

我哭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我真的很難過，畢竟，再也沒有人突然冒出來，隨意地遞給我兩張紙巾，好像我本來就是個該被理解呵護(hù)的女孩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