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忠
學校里一個很有觀察力的老師曾經跟我說過:“每三年一屆的學生,在精神氣質和行為做事上都會有很大的差異。”他說的是對的,因此每迎來新一批的學生,我總是很仔細地去捕捉這幽微但又很重要的差異,把握得準確與否,對教學策略的選擇和教學效果的實現都會產生很大的影響。這一屆的學生很有民主意識,老師的做法稍微不合他們的意,馬上就會過來跟你抗議,你一方面看見這個國家新的基石正在逐漸形成,但有時也會為他們過于彰揚的個性所附著的浮躁和自以為是所困擾。
已經上課兩三分鐘了,那個學生還在跟同桌講話,有時還輕聲笑出來。平常跟老師提意見最多的也是他,有的講得也不無道理,比如體育老師因為幾個同學做操遲到就責罰整個班級這是不對的之類。但是他的民主思想不是一種深刻的訓練,而是一種由概念衍生出來的膚淺理解以及出自本性的一種粗率要求,所以現在他早忘記了他所秉持的主張。開學到現在已經很多次,提醒完根本堅持不了兩節課。這堂課本來就是讓學生不斷閱讀文本,感受文章的語言之美,而且我也覺得是時候給他個教育了,我停下課,說:“王XX有很多話要講,同學們自己把這篇文章有感情地讀幾遍,這節課讓他說吧。”然后我就走到走廊去看天上的云去了。這已經是為他停下的第二次課了。課后那同學來找我道歉,我問他期中考考了幾分,150考85,我問他用心在讀書了嗎,他說沒有。我說你回去,等你想認真讀了再來找我。
這其實是非常粗暴的教育方法,但是我在兩次要停下課的時候都做了非常嚴謹的思考。首先是課堂內容自學和上課的效果相差不大,二是下一堂課要如何對這堂課的做法做出彌補修正,這兩點是基于對其他同學的教學公平而必需的策略,三是對這個學生今后教育必須有后續的整個方案。以激烈的否定方式來使這個同學反思自己的散漫和放縱,對這一點我是有自信的,因為他和我在精神氣質上有著某種同質的親近感,這保證了他對我不產生排斥心理。培育他的民主個性并使之健康發展,去除他身上偽民主意識所帶來的莽撞和無序感,這兩次的停課僅僅是一個開始。教育的復雜艱難正在于此,你在做出一個教育行為的時候,必須綜合全面地分析種種因素,看見另一個世界,根據教育當下的現實場境選擇合適的手段,并準備好后續方案。我其實并不確然相信我的這兩次停課是正確的,但我相信有了“看見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的基本理念,因應條件的變化而做出合理調整,真正的學習就會在課堂內外慢慢發生。
我一直記得克爾凱郭爾在《勾引者日記》里說過的話:“在我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的背后,在很遙遠的背景里有另一個世界。”某種意義上說,教育謀求的正是遙遠的背景里的那另一個世界。我希望這個孩子要能保留住他的天性里那種質樸有力的東西,希望他能領會語文的優美,我希望他能學會尊重別人,我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當下的世界的面貌,我還希望他能遵循自己的生命道路到達他可能到達的另一個更自覺更完美更富于精神價值的世界。現在問題來了,我的兩次停課顯然會在他的心里造成對權力的恐懼,他來道歉顯然是迫于同學的壓力。我正是借助了群眾的力量迫使他認識到自己的放縱,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暴力,它所造成的恐懼本質上說是一種惡,它導向的“另一個世界”建基于恐懼之上,那么,這個世界顯然是壞的世界,與教育的本來目標是相違背,因此,我是在讓他學習恐懼。如何讓他真正地學習到自律的精神而不損耗其獨立態度,這就需要老師有極高的智慧來處理,這是技巧上的問題,而最重要的是在做出任何一個教育行為的時候,老師首先心里有另外的一個趨于完美的世界。
同樣的道理,在語文的教學中,老師的心里是不是有一個遙遠的世界是真正的學習能否在課堂實現的基礎。很多老師在上課時總是只著眼于教學內容是否完成,把教學當成了任務,至于這一堂課與學生一生的成長的關系并未深入去思考,甚至根本未意識到。我舉個例子,老師在教授近義詞時,單純從近義詞的定義出發教學,“美好”的近義詞是“美妙”、“美麗”,它們是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語,至于為什么要教授近義詞則根本沒有深入地去思考。我在百度搜索“為什么教近義詞”,居然這個問題根本沒有人提出過,更不要說有人回答了。教授近義詞不僅僅是讓學生知道某兩個詞語或幾個詞語其意義相同或相近,更根本的是要明白其意義的差別,并由此導向不同的使用語境。不同的語境意味著不同的生活背景、不同的思想態度和情感世界,意味著不同的美學氛圍,而對其隱秘而迥異的差別的體會使人的感官變得敏銳,使人審美品味變得更豐富,使人的思想境界得以拓展,它關涉的是一個人的感覺寬度和思維深度。“好”是圓融溫暖的,“妙”充滿了驚奇,“麗”則閃耀著亮麗的色彩,了解詞語的本性及其豐富的向度,某種意義上使生活變得更細膩豐富,同時也使個體的生命更有內涵。這就是教授近義詞時老師心里應該有的那“另一個世界”。
教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很多老師喜歡從政治背景的角度入手,講析1927年“四·一二”政變蔣介石背叛革命,作者如何尋找不到出路,因此荷塘的月色如何與心境交雜在一起,時而迷蒙時而明麗,時而旖旎時而凄茫,這篇文章是如何融情入境如何情景交融的等等。從文章學的角度進行剖析,這里的景表達了什么樣的情,那里的情是用什么景來表達的,其實這都只是概念化的教學,只有引導學生在一次次的閱讀里去感受荷塘的氤氳,眼前能完全再現荷塘的景色和氛圍,才能說文字所建立的世界真正進入學生的內心。當然,我認為這只是閱讀這些文字的第一個層次。更進一層的是要去領會作者是如何在文字的經營里展現出這樣的美景和心境的。其實,如果摘除了文章的其他段落,只留下寫荷塘的三段文字,這篇文章依然還會是一個名篇,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朱自清在文字藝術運用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將一個普通的生活場景變成了詩歌,就像莫奈將庭院里的一個荷池變成了藝術史上的名作。因此,在教學中,我嘗試著將這幾段文字當作一幅畫來講析,分析它讓人入迷的原因。“曲曲折折”一句正像是園林里的曲折小路,把我們導向荷塘的中心,“彌望”是視野的橫向開放,這一縱一橫就塑造了整個畫面的深廣度和開闊格局。“田田”使畫面有了層次,但整個畫面還是平面的,而“葉子出水很高”一句則使整個畫面一下子變得立體了,葉子“像亭亭的舞女裙”是靜態的比喻,但其中暗含搖曳的風姿,畫面就生動起來了。在教學中,我嘗試讓學生像欣賞一幅畫作一樣去品味文字如何運用自己的手法和規則去建造一個天堂,這正是我所說的要去看見“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所謂真實的學習,在我看來就是要能把握教材的真正本質通過最合適的手段去理解,并且為他們以后成就一個內在的真善美的世界埋下種子。
教巴金的《小狗包弟》,我給學生講了文革對人的迫害的一些實際的例子,它非常冷冽殘酷,學生聽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給學生講余杰和余秋雨關于在文革中所做的惡需要不需要懺悔的論爭,探討在一個錯誤的時代里個人參與了惡行那么個體是否有罪的問題,我給他們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南非大主教圖圖倡議成立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摘錄他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中的文字讀給學生聽,我給他們講中國自文革之后對文革的反思態度之匱乏的歷史和現狀。下課鈴響的時候,我只有時間布置一個問題:“巴金是如何通過小狗包弟來表達他的恐懼的,他在文章里表達的對小狗包弟的懺悔有何意義?”應該說,原來要講析這篇文章的寫作技巧和寫作意圖的任務并沒有完成,但我想這節課會在學生心里種下對一段殘酷的歷史的第一顆反思的種子,而關于寬恕的理念也將開始萌芽。這就是這堂課它所遙遙響應的那“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有時會按學校的安排給學生一節課自己閱讀。學生靜靜沉入文字氤氳,我靜靜地觀察他們的臉龐,希望能從中讀到某種命運。我喜歡看女生的面孔,處于安靜之中的這些臉龐,大部分顯得端莊潔凈,有一種清剛明亮的純樸,似乎可以天長地久。各張臉的眉眼嘴角的搭配略微差異,微妙地暗示各個人的性格特質。我喜歡看男生的面孔,各張臉性格分明,我可以看見他們以后的立身行事。看著這四十多張面孔,我想象他們的命運,但我一無所知,各種各樣的機遇、緣分、變故不斷地加入他們的命運,并使之改道。有些猜測令我感到欣悅,但有些令我感到悲傷。我端詳著這些變幻莫測的命運,竟然覺得心痛起來。無可爭議的是,終有一日,這些潔凈生動的面龐上將落滿生活的灰塵,終有一日他們也將和我一樣高懸起理想,以及對生活的美好憧憬,像一條鯰魚一樣穿行于泥淖,尋找一口呼吸的空氣。世上最悲傷的事不是生離死別,不是遭逢厄運,而是泯然眾矣,臉上再無光輝。真正的課堂連結著課外和人生,真正的學習正是要面對學生當下知識結構和人性缺陷,面對未來的現世化的生活可能對人造成的敗壞,盡可去創造一種生命發展的可能。
不管是語文教學還是整個的教育過程,它的迷人和夢想都不只在當下,它更著眼于另一個光亮的向度,一個由光和色協奏譜寫的光華世界,它區別于混雜的、被種種下沉的物質羈絆的現世,它引人飛翔,閃耀著潔白的羽翼的光輝,它是“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作者單位:福建泉州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