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菲菲
這個一生低調、從不大聲說話的老人,大概從沒想到,他走后,會是海嘯般的紀念。
“農村改革之父”“農村改革參謀長”“杜潤生走了,一個時代結束了”……各種各樣的論述,聚光燈一樣將他籠罩其中,推向臺前。事實上,“杜潤生”三個字從未在媒體上這樣頻繁出現過。
“我們欠農民太多”
如今在廣大農村再普遍不過的“包產到戶”,在被視為改革開放起點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上,仍是“不許”。包產到戶作為改革的發端,推動了農村乃至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少不了這個干瘦的老頭,被眾人稱作破局者。
晚年的杜潤生,已不愿過多回顧自己的貢獻——他把那歸結為農民自己的發明。他更強調面對復雜性和多樣性國情,“尊重農民選擇”和“調查先行”的重要性。
1989年,農村政策研究室撤銷。76歲的杜潤生正式離休。逝世前,他掛念的也是“農口”那些事。
直到2009年他住進醫院,20多年間,他幾乎每天早上都要走進磚塔胡同那間為他存留的辦公室,即使在2003年“非典”時,他也沒間斷過。“整幢辦公樓,就他辦公室開著”。在那間光線昏暗、白天也需要開燈的辦公室,他寫下了“當時我們認識到,中國的農村改革,一切‘便宜的方法已經用盡;如果不觸動深層機構,就很難再前進一步”。
他戴著茶色的眼鏡,弓著身子趴在堆滿書的書桌上,干瘦的手一筆筆寫下一個又一個議題:免農業稅,破除制造二元體制的戶籍制度,警惕因征地而造成農民流離失所,警惕權貴資本主義,保護生態環境……“我們欠農民太多”,這個干瘦的老頭用力寫道。
他不止一次地,向跟他請教的門生強調,解決三農問題涉及中國深層的政治經濟體制問題,是個系統工程,不能指望畢其功于一役。
杜老90歲壽辰時,經濟學家周其仁那句“我想不到今生今世還會有哪個稱號像這個(徒子徒孫)稱號,能讓我們引以自豪”引起在場人一片掌聲。那天到會的“徒子徒孫”很多,周其仁之外,還有陳錫文、林毅夫、張木生、翁永曦等。杜老有著“縱橫折衡”的智慧,“溝通說服”的能力,有人以“大秘書長”“八級泥瓦匠”來稱贊他的平和實際。
“可以可以也可以”
很難將這個戴著一頂灰不溜秋的帽子,常繞著小區走步的干瘦老頭,與掌握“重權”的他聯系起來。這個“繞”字正是他破局的精義。
“文革”結束后的1979年,杜潤生重回農口,出任剛剛成立的國家農業委員會副主任,主管農村政策研究。那一年,杜潤生已66歲。
1979年冬天,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的18戶農民暗中搞起了后來名留青史的“大包干”,他們托付了自己的妻小,在“生死狀”上按下了手印。然而,當時在中共黨內領導層中,大多數人還在反對包產到戶。
在一次討論包產到戶的省市區第一書記座談會上,因分歧太大,會議已無法繼續。杜潤生突然撇開了包產到戶的話題,講起了溫飽問題應該如何解決。事到最后,竟然扭轉乾坤,形成了著名的1980年“75號文件”,肯定包產到戶是一種解決溫飽問題的必要措施。這個有名的75號文件,被后來人們概括成了 “可以可以也可以”:在一般地區,集體經濟比較穩定,“可以使群眾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對于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的地區,“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這便是有名的“杜氏公式”。
人們說,只有他想得出這種鬼使神差的詞語組合,不只決策層達成了共識,文件發下去,農民也都看懂了,他們記住了“可以……可以……也可以……”,于是興高采烈地選擇了最后那個“可以”。
“他把黨內干部隊伍關于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引起的關于道路和方向的爭論高度簡化為‘責任制三個字。”已近70歲的翁永曦用手指敲著桌子,木桌嗡嗡作響。“他把‘責任制三個字作為一個支點,居然幾年之內很平穩地撬翻了1949年以來農村的經濟制度和社會制度,還成功啟動了中國整個經濟領域的改革。這是大手筆,大智慧!”中央文件對包產到戶的提法從原來的“不許”到“不要”、從“可以可以也可以”到“長期不變”,重大的改革就在字里行間發生。
把“農村改革之父”刪掉
在眾多文章濃墨重彩地展示杜潤生“文革”平反后的十年農村改革成就時,他離開農工部被調往中國科學院做秘書長的十年、“文革”被批斗的十年似乎被抽走了一般。
在反右斗爭中,為了保護知識分子,他煞費苦心地提出了“初步紅”的概念。什么是“初步紅”?就是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是熱愛祖國的、擁護社會主義的,他們已經初步紅了,所以不是資產階級。
在當時非左即右、非共產主義即資本主義的定式思維下,這個概念保護了一些知識分子。即便“文革”中在批斗時,他還在研讀馬列主義,研究農村改革。
杜潤生幾乎沒有疾言厲色過,從不批評人,也很少表揚人,卻常愛唱“反調”。面對贊成,他會提反對意見,如果反對,他又說贊成;他總是從另外一個方向推敲,尋找反對意見中的合理成分,之后揉合各種意見,形成最大公約數。“中國的事,不在于你想要干什么,而在于只能干什么。”這是他后來常說的一句話。
在他這種做事風格的熏染下,1982年設立的常被稱作“九號院”的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大小不分,爭論常有,一派生機。那些年,老的小的,中央的地方的,部門條條塊塊的,都常到杜潤生那里暢所欲言。
其實,杜潤生的機構和編制在中央、國務院各部委中屈居最末。但整個80年代,它在改革決策中的作用和影響力,實際成為中央經濟改革決策研究中樞。杜潤生的辦公室在九號院偏西的一個平房小院,院子很小,窗外種有海棠樹。春季繁花盛開時,院里的年輕人已被他散在各地的田間鄉頭調研,等秋天海棠果滿樹時,帶著調研結果回來的年輕人,在他的帶領下總結、呈文,成為一個又一個的“1號文件”。
“如何把千百萬農民的呼聲,轉化為黨中央的政策,這是一門極高的藝術。”翁永曦忍不住用指關節敲著桌子,“杜老不是國家最高層的領導人,但是稱他為‘中國農村改革參謀長‘中國農村改革之父,名副其實,毫不為過!”
“農村改革之父”這樣的提法,杜潤生從不放在心上。他一直強調,自己的思想從來是在農民的自發行為、地方的選擇和歷史經驗的教育下逐步形成和變化的,絕非先知先覺的“一貫正確”。
他的門生寫道,在出版《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時,封底清樣的介紹曾包括“人稱‘中國農村改革之父”,杜潤生看后,把這句一筆劃掉。雖然幾番勸說,杜潤生只有兩個字:“不行”。
2008年,因為“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理論”,杜潤生獲得了首屆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
95歲的杜潤生顫巍巍地站在頒獎典禮上,“家庭聯產承包制是農民的發明,我們只是進行了調查研究理論化”,聲音生澀、蒼老,卻字字分明。
因為,這不過是他“尊重農民,讓農民真正解放”原則的踐行而已。
北京的10月,已是深秋,西黃城根九號院大門緊閉,門口警衛森嚴。胡同里的風過,隱有嗚咽之聲。“一盞溫暖的燈熄滅了”,一位多年受教于杜潤生的學生悲哀地說,“他曾照亮了那個激蕩著創造與夢想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