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力
“我們會來這里,不是來吵架的。我們肩負著重責大任。我一直覺得這就是民主社會的優點。我們收到信,被通知要來這里,決定一個跟我們素昧平生的人到底有沒有罪,不論做出什么樣的判決,我們都拿不到好處,也沒有損失,那就是我們的國家能這么強大的原因。”——《十二怒漢》【美】
拍攝于1957年的《十二怒漢》講述了一個在貧民窟長大的18歲男孩被指控殺了自己的父親。法庭上證人證言和物證似乎已經確鑿。樓下的跛腳老人聲稱自己聽到男孩和父親的爭吵,男孩大喊“我要殺了你!”隨后老人聽到身體倒地的聲音和男孩從樓道中跑出去的身影;街道對面的近視眼女人聲稱自己親眼看到男孩將刀插入他父親的身體;雜貨鋪的老板證實男孩從這里買了一把跟兇器一模一樣的彈簧刀。雖然在法庭上男孩辯解自己案發時在看電影,但是他卻說不出電影的名稱以及主演和導演的名字。一切證據似乎都指向一個“事實”:男孩有罪。此時法官宣布陪審團退庭評議,達成一致意見即可結案。評議室里12 名陪審團成員來自不同的崗位,身處不同的階級,他們中有廣告商、工程師、富家子、新貴族、銀行家、推銷員等等。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思考問題的方式和角度也各不相同。在第一次投票表決是否有罪時,11位評審員認為有罪,在大家急于結束枯燥而煩悶的評議時,只有8號陪審員投了“無罪”票,堅持要求進入討論階段。這位評審員并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男孩無罪,只是他心中存有對證據的懷疑,因而無法草率地投選“有罪”。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激烈爭論、提出疑點、反復求證、思維斗爭,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本案有著諸多無法排除的合理疑點,每一輪表決都有人折向“無罪”一方。最終頑固的堅持“有罪”者——一個叛逆兒子的父親最終在復雜的情感之下放棄了自己固執的意見,12 人全票通過“無罪”決定。
影片生動地展現了美國的陪審團制度,在審判中排除一切合理懷疑,堅持疑罪從無。當一位陪審員質問另一位急于去看球賽而對評議結果無所謂的評審員:“誰告訴你你有權這樣子玩弄別人的生命?你不在乎嗎?如果你要投無罪一票,必須是因為你相信被告的確是無罪的,而不是因為你覺得厭煩。如果你覺得他有罪你得堅持下去,難道你沒有種去做你認為是對的事嗎?”影片已經體現了一個偉大的命題:在艱難的環境下,我們仍應力圖保持對生命的尊重崇敬。
看完這部影片我自然地聯想到美國的“世紀審判——辛普森案件”。林達曾在《歷史深處的憂慮》一書中詳細地介紹過這個案例:基于眾多無法解釋的不合理的證據,陪審團最終做出“辛普森無罪”的判決。這一案件幾乎受到全美民眾的關注,對于辛普森有罪與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但無一例外的是,大家都認為“他受到了公正的審判”。
回到《十二怒漢》,當然,毋庸置疑的,影片最核心的是刑法上“疑罪從無”原則。可以說,雖然在影片最后陪審員們發現了很多證據中的疑點,但直到最后,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拍胸脯說,被告人到底是不是兇手。他們只是懷疑了,只是不確定了。但正如改變決定的陪審員說:“我不必為我的決定辯護,我心里頭出現了合理的懷疑。”既然有疑問,那么所有人就都認可一個原則——疑罪從無。因為冤枉一個好人,比放縱一個壞人更讓人不能接受。其次,影片完美展現了英美法系認定被告人有罪的證明標準問題,即“排除一切合理懷疑”。什么叫“合理懷疑”,就是陪審員在對控告的事實有可以說出理由的懷疑,對有罪判決的可靠性處于沒有把握的心理狀態。8號陪審員發現了證據中有可以說出理由的缺陷,存有不真實的可能性,使其對表決被告人有罪并無把握。因此,他堅持這種“合理懷疑”。他說:“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這個男孩是否無罪,我只是心存懷疑”。
我國刑事訴訟法認定有罪的證明標準是“證據確實、充分”。“確實”指證據的“質”,是客觀上與案件相關的事實;“充分”指證據的“量”,需要有足夠數量的證據支撐證明。在關于刑事有罪判決證明標準的論著和司法實踐中,經常強調“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基本原則。對于何為“證據確實、充分”,我國《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并沒有明確界定,但是目前在學理上存在比較權威的理解,提出判斷“證據確實充分”的四個標準:據以定案的每個證據都已查證屬實;每個證據必須和待查證的犯罪事實之間存在客觀聯系,即具有證明力;屬于犯罪構成各要件的事實均有相應的證據加以證明;所有證據在總體上已足以對所要證明的犯罪事實得出確定無疑的結論,即排除其他一切可能性而得出的唯一結論。
但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我國歷來“重實體、輕程序”的傳統,刑事訴訟中為了追求實體正義而侵犯被告人程序權利的現象非常普遍,這不僅不利于人權的保護,也會反過來影響實體正義的實現。在刑事訴訟中,重打擊犯罪、輕人權保護的訴訟觀念也使得眾多冤假錯案屢屢出現:“呼格吉勒圖案”、“佘祥林案”、“趙作海案”、“徐輝案”、“聶樹斌案”等等……“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的思想深深地烙印在每個中國人的靈魂深處。沒有經過審慎的討論與驗證,僅憑經不起推敲的證據和犯罪嫌疑人供述,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毀掉的絕不止是一個無辜的人的一生和希望。培根有一句名言:“為法官者應當學問多于機智,尊嚴多于一般的歡心,謹慎超過于自信。”在以法官職權為中心的國家,由于法官身負定罪量刑的職權,理應比一般人多一份審慎與嚴謹。雖然法律上對“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規定模糊而不清,但作為法官,卻應當多懷一絲憐憫與謹慎,在面對違法犯罪時多站在被告人的角度思考,不要為了提升辦案效率或者屈服于社會輿論而“枉心裁判”。法官啊,謹慎一點,再謹慎一點!
痛心的是,《刑事訴訟法》的教課老師永遠不缺少新鮮的冤假錯案案例。無論平反與否,那些案例都深深地諷刺著我們的司法現實。法律不是懲戒的工具。冤枉一個好人遠比放縱一個壞人更令社會公眾心寒。疑罪應當從無,那體現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生命最大的尊重與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