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 項琳
【摘要】:魏晉時期使在先秦時代代表一切藝術的“樂“,開始擺脫了”禮“的桎梏,在中國歷史上首次祭起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大旗,幾乎所有的門類經歷了思想解放、個性張揚、藝術獨立的道路。本文從陶淵明的“無弦琴”窺探文人音樂的人格張揚和藝術獨立。
【關鍵詞】:無弦琴 ;陶淵明;人格張揚;藝術獨立
從三國、兩晉到南北朝,這短短的四百年間,是中國歷史上最難描述的時代。從此,秦漢雄風已逝,而盛唐氣象未至,在這兩大盛世之間,古老的中華帝國四分五裂。在這血與火的時代里,卻產生了足以與任何“太平盛世”媲美的光明璀璨的思想之花和雄奇瑰麗的藝術之界。一方面,世風澆漓,道德淪喪,過去被推崇、遵守的思想、觀念、秩序、風俗如衰柳敗絮,被棄之路旁;另一方面,宗教普及,新思想、新思潮和種種“時髦”的行為岑出不窮,流行一時。一方面,士大夫或文人們或茍活于亂世,或在清淡中耗擲生命;另一方面,虔誠而又才華橫溢的佛教藝術家們,卻在一鑿一斧地創造著云岡和龍門的奇跡。從此時起,在中國歷史上首次祭起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大旗,而且,幾乎所有的藝術門類都在此時經歷了一條“思想解放”—“個性張揚”—以“藝術獨立”的道路而各自獨立。
一、魏晉時期的歷史現實
魏晉時期的社會結構大多處于分裂狀態,戰亂此起彼伏,朝代更替頻繁。在這種情況下,統治集團很少有精力來顧及思想文化事業。相對而言,政治權力對于文化事業的干預比較少,思想文化就必然呈現一種放任自流的狀態。在這種多元化的局面中,就當時文學藝術發展而言,最值得注意、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它的回歸文學藝術的非功利性特征。在中國音樂藝術發展史上,擺脫政教的束縛,將藝術視為抒發情感的工具,追求藝術的完美,的確是這個時期文學的重要特征。這個時期的藝術呈現一種鮮明的異端色彩。傳統儒學的分化,新興玄學的繁榮,外來佛學的傳播,為當時的文人雅士的思想提供了廣闊的藝術空間。士大夫的傳統生活發生了變異。一個時期內,生活的怪異化,思想的極端化,形成了這個時期文人生活的重要特征。怪異化、極端化的結果,就構成了“張力”的態勢,就拓展了文化發展的空間,就形成了后世看到的豐富多采的魏晉南北朝藝術。禰衡的顛狂放肆,嵇康的“非湯武而薄周孔”,潘岳的“乾沒不已”,陶淵明的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謝靈運的躁動不安,如此等等,均在文學史上堪稱一“絕”。個性的張揚,表現在藝術理論主張上,表現在藝術創作方面,就是對獨創性的自覺追求。曹丕所說“詩賦欲麗”等“四科不同”,陸機所說“夸目者尚奢,愜意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皆意在張揚文學藝術個性。儒學以禮教為本,主張克己復禮,反對怪力亂神,提倡中庸,反對極端。這種傳統的觀念,極大地束縛了中國文人的思想。在這樣一個傳統勢力極盛的歷史背景下,強調提出個性的問題,意味著擺脫束縛和自由發展的新的趨勢。
二、 “無弦琴”之唱
在中國的文化史上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東晉大詩人陶淵明。陶淵明不僅在中國古代詩壇上獨領風騷,在古琴的發展史上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雖然他不像阮籍、嵇康那樣寫了專門的文章來論述古琴,但在他的很多詩文中都提及到了古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彈奏“無弦琴”的故事。根據史料文獻的記載:《晉書·隱逸列傳》中這樣記載:“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文選》的編撰者蕭統在《陶淵明傳》中的記載:“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南史》也說:“潛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這些重要的正經文獻記載大同小異,就是陶淵明不會彈琴卻時常在酒后擺弄琴,這就使后人對陶淵明不會彈琴這一說法深信不疑。以后凡是談及陶淵明與其無弦琴,人們便都以為他根本不會彈琴,僅僅只會“一撫一拍”,是個樂盲。但根據陶淵在《與子儼等疏》中的自述:“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這既然是一篇陶淵明寫給自己晚輩的書信,應該是不可能撒謊的。文中說“少學琴書”可見,他很早就接觸古琴,并且對其喜愛有加,時時與其為伴。而無弦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據《晉書》所記,就是一張沒有弦和徽柱的琴,當然也就無法彈撥出音聲來了。愛好音樂又不解音律應當怎樣理解呢?這實際上是說陶淵明非常喜好音樂,并且,”載彈載詠“,而且分明在《自祭文》中寫著”和七弦之素琴“,能說陶淵明不解音律嗎?只是表明陶淵明所重視的是音樂的陶情冶性,寄托情志的追求,而不在對于音律理論的探討和音聲和弦的深究。蕭統所說的”不解音律“是說陶淵明不長于音樂理論方面研究。這正好和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一樣,他追求的只是書中精髓和音樂中的情趣,而對于瑣細精微的理論倒不很在意了。以琴書相隨,陶然自樂而已。這里所追求的已經不是樂器本身的優美與否了,而側重的是琴中之趣。如果這種琴中之趣按照審美主體的意愿展現了自然靈性與美感體驗的話,琴弦徽柱無非是一種形式,一種載體,反倒不重要了,這正是盛行于魏晉之際的”得意忘言“理論在音樂方面的發揮。古往今來,以音樂言情寄志的文人不在少數,但常常扶弄一張根本不會發聲的樂器,并且從中的樂趣的,卻只有陶淵明一人。奇怪的是,對他的這種表面上怪誕的行為,中國的文人們不但給予了充分的理解,甚至表現了極大的敬意。這是因為陶淵明的“行為藝術”的個性張揚,在中國文人的眼里,不但不是對音樂的否定,反而在最深層、最本質的意義上闡發了音樂的精神,揭示了藝術的獨立。
三、叛逆與創造—“文人無行”與創造力的解放
“文人無行”,似乎以魏晉時人為最。葛洪在《抱樸子》中激烈地抨擊當時文人放誕狂傲、不拘小節甚至棄滅人倫的種種“丑行”,并詳細描寫了當時文人們的言行。他說“蓬發亂鬢,橫挾不帶,或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類味之游.......其相見也,不復敘離闊,問安否。賓則入門而呼奴,主則望客而喚狗。其或不爾,不成親至而棄之,不與為黨。及好會,則狐蹲牛飲,爭食競割,擎撥淼折,無復廉恥。以同此者為泰,以不爾者為劣.......終日無及義之言,徹夜無箴規之益。”這些人不但不遵守一切社會道德和社會規范,而且不致力于經世之學,蔑視一切于社會、人生有益的真本領,對古代典籍、自然科學、社會現實、政治制度、歷史人生不但都一無所知,甚至還以不知為榮。從東漢的宦官專制、董卓之亂、到魏晉之時的司馬懿的黑暗統治,以及儒學的沒落與玄學的勃起,實際上是造成魏晉名士“文人無行”的直接原因。魏晉時代知識分子與藝術家們這種心理上的壓抑與非常態的釋放,直接造成了兩種后果,對他們自己,是個人人生的悲劇,所謂“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對藝術,卻是一件大幸事,因為個性的張揚是藝術創造的必須條件,而制度化的社會則必定要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乃至束縛藝術個性的充分發展。此時此刻,一個藝術上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不但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們把自己壓抑在琴、棋、書、畫與詩、酒、藥中的才情盡情地發揮出來,就連一般的士人,也效仿其皮毛,蔚然成風。一個崇尚個性、充分自由的社會氛圍極大促進了藝術的進步。以阮、嵇為代表的魏晉藝術家們正是在這種大背景、大環境中開始了他們“師心”、“使氣”的藝術活動。陶淵明的無弦琴之所以成為一個文學典故,成為一個象征之物,成為后來禪宗式的公案,在于它啟發了平淡的意蘊,在于它體現出的精神特質,即所謂的“個性張揚”。縱觀中國歷史,沒有一個時代像魏晉這樣大膽的推崇人的自由和美麗。無弦琴,并不是光光表面上的沒有安裝琴弦,而是一種音樂內在的無形神韻,是彈琴者自己心靈深處所引起的一種對音樂的無限體味。有弦無弦,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而突顯個性才是最重要的。
四、從人格的獨立到藝術的獨立
突出自我,張揚個性,一切惟個人的性情、需要、意念、心境、興味、趣好為準則,“背叛禮教”、超越禮法的同時也就是回歸人性,凸現自我,實現生命的自然和心情的自由。所以,魏晉人士最看重的是一個“我”字。以晉代大詩人陶淵明好琴而不諳音律,在家中備有“素琴”一張。他的琴獨特,為“無弦琴”,有其形而不能發其音。陶淵明常常獨自在家“撫琴自娛”,每當與朋友們攜琴飲酒聚會時,他更是要取出無弦琴和著大家的琴聲撫弄一番,自得其樂,陶醉其中。別人甚為不解,而陶淵明則朗聲答道:“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此舉和此語讓人聯想到老子的“大音希聲”,進而從中去玩味其玄學和哲理性意蘊。如當代美學家蔣孔陽先生就援引“大音希聲”,演繹出以下的見解:“最完美的琴聲只存在于想象和思維當中,它是完美的典型,我們固然彈不出,彈出來也聽不見,因為無論怎樣高明的琴師,它所彈奏出來的琴聲,都不能是絕對完美的。我們要通過“物”的琴聲來寄托我們的情思,也總是有所局限的。因此,為了保持琴聲的完美和理想,為了充分地寄托我們的情思,陶淵明寧可蓄無弦琴”。 這種品質與具有隱逸情志的士人頗為同氣合調,成為他們怡情適性,自娛自樂的佳選樂器。在陶淵明,竊以為,無弦琴只是用來開個玩笑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玩笑。無弦是隱喻著一種空靈的通于幽玄的意境,這便是淵明所寄意的琴(情)趣之所在。但與其說是在表達一種審美見解,倒不如說是借此流露一種超然飄逸的人格氣韻。這也是該“玩笑”令后人著迷,激賞的地方吧?蘇東坡寫過一首《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其實這琴聲既不在弦上,也不在指上,而是在心里。好的音樂應是心聲、心曲的自然流露。琴上雖無弦,心里是應該有弦的,要不為什么有一個詞叫心弦呢?能把觀眾的心弦彈響是最高的演奏技巧,當然這里面還有個知音問題,有一種弦,無論怎樣彈撥,只能發出喑啞枯澀的音調;有一種弦,只要技巧得當,就能彈出優美動聽的樂曲來;還有一種弦,應心而響,應心而動,高山流水有知音。
魏晉時期人格的張揚,最終促成了藝術的獨立。在魏晉之前,“樂”是“禮”的附庸,為藝者不但不能任性,也不必“師”己之“心”。魏晉時期中國文人和藝術家的個性張揚促成了藝術本體意識的覺醒。文藝不再是仕途的敲門磚,不再是宗廟高堂中的禮器與祭品,藝術走向了心靈,走向了自我,走向了獨立。藝術的獨立在此時幾乎是全方位的,從詩歌到音樂、從繪畫到雕塑,從書法到舞蹈,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國藝術的諸多門類,在此時解脫了束縛,英姿勃發、昂首挺胸地走向了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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