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圖物”小考

熊軍

【摘要】：《左傳·宣公三年》記載“圖物”一詞，其解釋歷來與禹鑄九鼎的神話相聯(lián)系，故學者多以“圖騰”釋“物”。根據(jù)文獻考證，前賢對于“圖物”的“物”之解釋似有偏狹。大禹鑄鼎象物，其主要目的爲增強政治權(quán)威，畫于鼎上的當是四方特有之物，以示夏王朝統(tǒng)治區(qū)域之廣，非“圖騰”之義所能涵蓋。

【關(guān)鍵詞】：圖物；圖騰；政治權(quán)威；特產(chǎn)

“圖物”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左傳·宣公三年》：

“楚子伐陸渾之戎……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爲之備，使民知神奸。”

后《史記》、《漢書》、《文選》等典籍均有記載，注者也代不乏人。代表性的有晉杜預的《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史記》三家注、《文選》李善注等。對于“圖物”的解釋，杜預曰：“圖畫山川奇異之物而獻之。”后人皆從此說[1]。“圖”作動詞“畫”講當無疑[2]， “物”釋“山川奇異之物”，其意義指向卻并不明確。《說文》：“物，萬物也。牛爲大物；天地之數(shù)，起于牽牛，故從牛。勿聲。文弗切。”根據(jù)許慎的說法，“物”字最初指代的爲牛等動物。這一點王國維先生在考證甲骨卜辭時也證實“物”字是作牛名使用的，后引申爲萬物的意思。

正因“物”本表動物義，且《左傳》曰“魑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文中多次出現(xiàn)鬼神之物，加之上古重巫卜，故學者們從神話傳說的角度研究，將遠古時代的圖騰崇拜與禹鑄九鼎的神話結(jié)合起來考察，得出許多可貴的結(jié)論。孫作云《饕餮考》云：“今欲審此條文獻之性質(zhì)，非明‘德與‘物二字之意義不可爲功，德者何？神力也；物者何？物者何？圖騰也。……所謂‘五德始終 即五種神力之循環(huán)也。所謂‘物，即圖騰，傅斯年先生已言。”其主張與傅斯年先生同，“物”作“圖騰”解。張光直先生認爲夏禹“鑄鼎象物”是爲了讓人知道哪些動物是助人之神，即助人通天地，哪些是不助人通天地的。[3]此說純屬爲解釋《左傳》“鑄鼎象物，百物而爲之備，使民知神奸。”一句而作的猜測。李小光《大禹“鑄鼎象物考”》一文進一步提出“象物”是靈的形象化，所象之物則由原來信仰的無形象的“靈”轉(zhuǎn)化爲有形象的鬼神，故而鼎上所鑄之物應是當時各個部族所尊奉的“癊”之意象。文章雖提到“鑄鼎”是中央政權(quán)的集中，但卻將“鑄鼎”和“象物”割裂開來，故其觀點頗接近于“圖騰說”。王懷義《釋“鑄鼎象物”》較全面地總結(jié)了前人的觀點，并發(fā)揚了章炳麟和傅斯年等人的說法，認爲“物”所指稱的“神物”義項不能被忽略，九鼎上繪制的神物圖象與古代祭祀禮儀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即“物謂鬼神”。

“遠方圖物”，“鑄鼎象物”，其圖之“物”所指爲何？先輩學者作了諸多有益的探索，給予我們許多啟示。從杜預的“山川奇巽之物”到“圖騰說”，再到“物謂鬼神”，意義范圍縮小，所指更明確。然僅從文化角度考察，過分著眼古代神話學背景惜之迂狹。我們主張通過文獻還原歷史場景，《左傳·宣公三年》此段記載的事件背景爲楚子有問鼎中原之志[4]，“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5]九鼎自夏禹時代已是天子政治權(quán)威的象征。“有道則興，無道則衰”的天命觀亦自夏始。由此，禹鑄鼎象物的初衷當是以權(quán)威示天下。四方貢金以作鑄鼎之用，而畫于鼎上之物自與此不無關(guān)系。杜、楊所言“山川奇巽之物”、“遠方各種物象”可謂達意，我們只要稍加推進，便可明晰，其“物”當指來服各方部落之特有物產(chǎn)。禹建夏朝，威望如日中天，四方臣服。爲昭示自身權(quán)威，禹鑄九鼎，以示九州。而作爲鼎的附屬品，刻于其上的圖案自然是各部落區(qū)別于他地的特產(chǎn)，惟此方可向天下百姓表示有夏一代天子統(tǒng)治區(qū)域達于遠方，彰顯天子權(quán)威。筆者以爲，這種特有之物既可以是各部落之圖騰，亦可爲其地方獨有之物產(chǎn)，關(guān)鍵在于這種物需要有明顯的區(qū)分性。在上古時期，祭祀神靈和圖騰崇拜是普遍信仰。圖騰崇拜產(chǎn)生于人們對于某種動物行爲和植物作用的神秘感和依賴感。出于萬物有靈的觀念，于是這種物就被奉爲靈物。祖先死后，靈魂不死，先人的靈和物的靈附合在一起，人們便會認爲自己的祖先就是此物轉(zhuǎn)化而來，故而以之爲本氏族的圖騰。[6]圖騰可以成爲本氏族與其他氏族的區(qū)別標識，因此以圖騰作爲鑄鼎圖案完全是可信的。

值得指出的是，我們并不能據(jù)此以爲“圖物”之“物”僅表示圖騰。《左傳·僖公四年》記載：

“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

齊師伐楚，原因之一是楚子未向周天子進貢包茅[7]。此外，《左傳·隱公十一年》中也有類似記載：“齊候以許讓公。公曰：‘君謂許不共，故從君討之。”[8]周王分封諸侯，諸侯有向周天子納貢、保衛(wèi)王室的義務。這種王室與諸侯的關(guān)系夏商時代就已存在[9]。因此夏王朝屬地的部族向禹貢金鑄鼎、進獻物產(chǎn)便不難理解。如楚國特有的“包茅”，禹之世各部族自有其特別之物，以之圖于鼎上，不僅展示對夏朝臣服之心，也表達其對華夏文明的認同，愿意成爲華夏集團之一員。

大禹鑄九鼎，本是神話，但經(jīng)眾多學者考證，其時工藝水平已超出現(xiàn)代人的預測，中國進入青銅文明的時間不在商，而在夏。故有人提出其事可信。[10]若如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遠方圖物，貢金九牧以鑄鼎”實爲禹當權(quán)時一次極重要的政治事件。那么鼎上所圖之物自然與此相關(guān)，其內(nèi)涵既可能是各方圖騰物象，亦可能是特產(chǎn)物象，總之，是有區(qū)別他方意義的標識之物。故僅從原始神話系統(tǒng)來解釋是有失全面的。

注釋：

[1] 唐 魏徵《群書治要》，宋 王應麟《玉海》等采此說。楊伯峻《春秋左傳注》釋作：“圖畫遠方各種物象”，義近。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引《廣雅·釋詁》：“圖，畫也。”

[3]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

[4]《史記·楚世家》：“莊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爲九鼎。”

[5]見《左傳·宣公三年》

[6]胡曉靖《從圖騰崇拜到英雄崇拜—論圖騰崇拜的起源、發(fā)展與衰落》，《天中學刊》，2002年第4期

[7]包茅：杜預注：“包，裹束也；茅，青茅也；束茅而灌之酒，爲縮酒。”即祭祀時用以濾酒的青茅。案：包茅當爲楚地特有之物，以此進貢周王室，示尊王之意。

[8]《古文觀止》吳氏注：“共，同 ‘供，謂許不供職貢。” 李夢生《左傳譯注》：“不共：共同 ‘恭，恭順。不恭，即沒有盡到做諸候?qū)χ芴熳拥牧x務。”

[9]《史記·高祖功臣侯年表》：“書曰‘協(xié)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shù)千歲。”吳楚材《古文觀止》選注云：“萬國，乃堯以前所封者。”案：堯之世封萬國，遷于夏商，夏有分封可想見。

[10]參見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

參考文獻：

[1]晉杜預撰 唐陸德明音義《春秋經(jīng)傳集解》，四部叢刊景宋本

[2]漢司馬遷《史記》，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3]梁蕭統(tǒng)編 唐李善注《文選》，胡刻本

[4]唐魏徵《群書治要》，四部叢刊景日本本

[5]宋王應麟《玉海》，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 清吳楚材 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中華書局，1959年

[7] 清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8] 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

[9] 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

[10] 李夢生《左傳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1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

[12]李小光《大禹“鑄鼎象物考”》，《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9月

[13]胡曉靖《從圖騰崇拜到英雄崇拜—論圖騰崇拜的起源、發(fā)展與衰落》，《天中學刊》，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