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宏芳
【摘要】:蘇童的小說《園藝》講述由于夫妻之間的爭吵,妻子將丈夫鎖在了門外,自此丈夫失蹤,一家人開始尋找之旅的一系列趣聞,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丈夫是被人殺死并被埋在自家的花園里。小說不同于一般的敘事策略,采用了不可靠敘事,這主要體現在隱含作者與文本的敘述者對于孔太太的認識。
【關鍵詞】:蘇童 ;《園藝》;不可靠敘述
“不可靠敘述”,又稱“不可靠性”,是西方文學批評界、尤其是敘事學界討論最多的論題之一。縱觀西方學界關于不可靠敘述的研究,修辭和認知(建構主義)無疑成為探討這一論題的主流方法。該概念最初由美國學者韋恩·布思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指在敘述作品中,敘述者所言(即整個敘述文本)與體現在隱含作者身上的價值觀不相符的情況。如果敘述作品的復雜主體各成分在同一水平上,他們之間就可能直接沖突,例如同一敘述層次上的各敘述者,或是同一被敘述層次中的各個人物。但是,如果這些成分處于不同敘述層次上,他們不可能直接沖突,因為他們實際上處于不同的敘述世界之中。
布思進一步指出,各“不可靠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準則的偏差在程度上和方向上存在差別,這也導致了“不可靠敘述者”之間也存在的顯著差異。不難看出,布思是以敘述者的所說所為與作品中隱含作者的準則之間的異同為標準來判斷敘述者是否可靠的。在實際考察中,布思往往是從文本中兩個聲音(敘述者和隱含作者)在故事情節上的“事實/虛構”,價值觀念上的“贊成/反對”這兩個緯度來加以判定的。此外,“不可靠敘述者” 往往出現在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情況,盡管第三人稱敘述者中也可能“不可靠”。
《園藝》采用的就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即整個敘述文本的作者是第三人稱的“他”,“他”并沒有在文中出現,作為一個人物角色參與到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之中,而是始終作為一個冷眼的旁觀者,講述著于己毫不相關的人物和故事。然而,仔細閱讀與分析文本,讀者不難發現,小說中還藏匿著一個隱含作者。而且,這個隱含作者與文本的敘述者對于小說中的孔太太有著不同的態度和準則。
布思衡量不可靠敘述的標準是作品的規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方面的標準。布思認為,作品的規范就是隱含作者(作者在創作某一具體作品時特定的“第二自我”)的規范。如果敘述者的言行與隱含作者的規范保持一致,那么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其所做的敘述就具有可靠性;如果不一致,則是不可靠的。對不可靠敘述,布思聚焦于兩種類型,即故事事件的不可靠和價值判斷的不可靠。因此讀者在閱讀時需要進行“雙重解碼”:其一是解讀敘述者的話語,其二是脫離或超越敘述者的話語來推斷事情的本來面目。
一、解讀敘述者的話語
“不可靠敘述”究其根本應屬于一種方法,它在認識論上和本體論上有著不同的作用。具體說來,認知論上,“不可靠敘述”能有力塑造人物性格特征,突出作品主題思想。而在本體論上,這種“不可靠性”,如敘述本身的困難、虛假、不確定性等等,本身就成為了作品的主題,或主題的一部分。其目的是要模糊事實與虛構的界限,混淆生活與藝術的過程。
從整個文本的敘述者的視角來看,孔太太“大概有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臉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圍依稀可見睡眠不足的痕跡。她穿著墨綠色的絲絨旗袍,坐在藤椅上腿部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許多,雖然還有長統絲襪,細心的窺視者還是能發現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未免粗了一些,在梅林路地段的各種社交場合中,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是唯一會引起非議的部位。”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孔太太是受人尊敬的、有修養、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而有養尊處優的上層女性。
她是一個感情較細致,也比較敏感的女人,然而她的敏感細致不但未能得到丈夫的理解和體恤,在她丈夫看來,簡直是“神經病”,所以她的情感常常是不被關注的,日積月累,這種不滿就積壓成為一股股怨氣,因此在種蔦蘿背后是“你就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表面上她要求的是種上自己喜歡的蔦蘿,深層她是為自己爭取一份空間和尊嚴。然而無論對表面的要求還是對深層的要求,孔先生都忽略了,他未能體察妻子的心思,只是簡單的以“以蔦蘿替代長了多年的老藤是一種愚蠢無知的想法。”拒絕了妻子的提議。
如果僅此而已,孔太太似乎還能忍受,而他竟然無中生有出一句惡毒的話:“去找你那位花匠吧,讓他來干這活,你正好一舉兩得。” 正是由于這句話,讓孔太太馬上失了態,把雞毛撣子扔在了孔先生的背后,若不是街中正有人窺視,臟話就罵出來了。孔太太和花匠之間的事,子虛烏有。因而孔太太生了一天的氣“用棒針的針端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種微微的刺痛。”“孔太太突然又聯想到孔先生近來的種種異常,他已經多日沒有過問庭院里的花草了,早晨澆水都讓女傭干,而且孔太太發現孔先生換下的內褲上有一處可疑的污漬。孔太太坐在藤椅上越想越氣,她決心用最常見的辦法向孔先生報以顏色……”隨之做出一個決定:這個夜晚把丈夫關在門外,以示懲罰。從這一系列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來,孔太太其實是一個典型的闊太太式的深閨怨婦。她雖然有社會地位,吃穿不愁,然而在家庭生活中她是一個失敗者和猜疑者。她想得到丈夫的關愛和尊敬,然而他們之間只有爭執和不和。據此,她慢慢地變得像一個怨婦,自愛自憐,甚至自我戕害。更甚者她要復仇,以一個女人的方式,把丈夫鎖在門外,“孔太太開始在鐵質門閂上加一把大掛鎖,鎖好了又晃晃整扇大門。” “她用一種尖利而剛烈的聲音說,不準開門,誰也不準給他開門。” “孔太太拾起一只玻璃瓶子朝門廊那兒擲去,玻璃瓶子爆裂的聲音異常響亮”“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里面咬牙切齒地說。”至此,她簡直變成了一個潑婦,一個不顧個人尊嚴、只一心報復丈夫的惡毒的女人,一個美杜莎式的復仇者形象。
孔太太沿著兒子提供的“白帽子”和“穿旗袍的女人”這個線索,去診所找到了助手方小姐,然而被方小姐告知孔先生在家里給太太治療“精神病”。聽到丈夫這樣說自己有精神病,孔太太氣瘋了,“孔太太杏目圓睜”“精神病?開玩笑的?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臉突然有點扭曲”“它準確地掃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臺上的其它瓶罐雜物也順勢乒乒乓乓地滾落下來。”“孔太太沖出牙科診所時臉色蒼白如紙”“心里厭惡透頂,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沾濕了雙頰”。聽到自己的丈夫這樣侮辱自己有病,一個女人的自尊心一下就被瓦解了,她只有自己慢慢流淚。
在小姑子和兒子建議報警的情況下,“不,孔太太突然尖聲打斷說,報什么警?你不怕丟孔家的臉我還怕呢。什么失蹤不失蹤的,他肯定是跟哪個女人私奔了。”事已至此,她還在顧及虛偽的臉面,還在妒忌和猜疑中記恨丈夫,而是不采納別人的建議去報警,以便盡快尋找到丈夫的下落。可以看出,她是虛偽而沒有頭腦的女人。
在自己親自尋找丈夫未果的情況下,“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雜草間徘徊著唉聲嘆氣”“孔太太心情不好,四月將盡,失蹤的孔先生依然沓無音訊。”不僅于此,她開始厭惡家里的每一個人,并且對每一個人惡言惡語。“孔太太的惶惑和怨患開始漫無目的地蔓延,侵襲家里的每一個人” “她端起桌上剛熬好的參湯,連湯帶鍋全都潑到了阿春身上。”“不依不饒他說,都是沒良心的貨色,從小把他們當奇花異草地養大,寵慣了他們,現在就這樣對待父母。”“你們都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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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怕,好在我養了滿園子花草,養了貓,貓和花草都比你們通人性,有它們陪我也不會悶死。”對于女傭,兒子,女兒,她全部都喪失了好感,都對他們心生厭惡,她已經變成了一個令人討厭和害怕的厲婦。“孔太太的臉看上去也是一團灰白,只有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放射著焦灼而悲憤的光。” “他看見母親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可怖,他突然發現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尸片里的女鬼,這個發現使令豐覺得既滑稽又可怕。”長期的壓抑得不到解決和舒緩,孔太太的人格已經發生了畸形發展,危害著自己,也損害著家里的每一個人。
孔太太命令兒子去找偵探,然而被兒子騙了一大筆錢去當話劇的男主角,她知道后跟兒子斷絕了母子關系。“孔太太帶著女傭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劇院”“過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復了矜持的雍容華貴的儀態”“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終以絲帕掩面,情緒很不穩定,時而低聲啜泣,時而怨訴她的不幸,時而咒罵令豐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對于兒子的戲弄,孔太太是傷心絕望的,連自己的親兒子都騙自己的錢,更何況是指望他去尋找丈夫。現在她孤立無援,無計可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孔太太又央求女兒去尋找丈夫,“令瑤知道要是比誰刻毒她絕不是母親的對手。”“令瑤冷冷他說,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親消息你自己去。”然而,孔太太的反應卻是“讓我自己去?好孝順的女兒,你知道我關節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門還讓我去,你要讓我短壽還是要我馬上死給你看?”對于孔先生所鐘愛的老藤,孔太太認為它是孔先生夫婦諸種爭執的禍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顧著她心愛的花圃和盆景,但她從來未給爬山虎澆過一滴水,經過那個土壘時她也不屑朝里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討厭的老藤因無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在王蝶珠和舞女喵咪處沒有得到線索,孔太太又要令瑤去方小姐家中,對此令瑤說“你自己去吧,你能澆花能剪枝,為什么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腳精神都比我好。”孔太太已死威逼女兒去尋找丈夫,看起來雖然蠻不講理,但卻在情理之中。對于丈夫的尋找,她是始終堅持如一的,然而因為找不到,她心里產生了一些譫妄而陰郁的念頭,眼神里常常帶著那種絕望的光。
二、脫離或超越敘述者的話語來推斷事情的本來面目
根據布思的邏輯,“可靠/不可靠敘述者”是以其言行與“隱含作者”的準則來判別的,而“隱含作者”又是以真實作者在文本中創造的那個相對穩定的形象,那么采用和安排“不/可靠敘述者”這一技巧,體現的當然是作者的意圖和想法。同樣,在里蒙·凱南看來,不可靠的敘述者由于其道德價值規范與隱含作者的道德價值規范不相吻合,所以這樣的敘述者對作品所做的描述或評論使讀者有理由感到懷疑。由于敘述者的價值觀念與隱含作者所表現出來的大相徑庭,作品中的思想規范與敘述者的描述相沖突,使我們對其講述的“真實說法”的確實可信性產生懷疑,從而使使敘述者變得不可靠。“不可靠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在事實上意見不一,否則其不可靠性就不會出現。”
對于孔太太這一形象的真實認識,隱含作者與文本敘述者之間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在隱含作者這里,表面上看孔太太貌似在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積極的尋找丈夫,為此而奔走呼號,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但是,從深層來看,她其實并不關心丈夫的生死與否,她討厭丈夫,討厭丈夫的爬山虎并希望爬山虎死掉,她活在丈夫的陰影與壓抑之中,她渴望解脫出來。如果真的愛丈夫,她為什么不自己親自去找,即使在一次未果的情況下,但是她可以繼續堅持,直到找到結果為止,而要依靠別人呢?并且以自己腿腳不靈便,關節炎犯病為借口而躲在家里指示別人?同時,她與子女的關系并不融洽與和諧,她甚至討厭兒子和女兒,看不慣他們的一切行為,鄙視他們的生活態度與方式。她也不關心子女的感情生活與心理健康教育。她把自己孤立起來,她只愛自己。她是一個恐怖的獨裁者。她是一個厭惡丈夫的女人。她也是一個精神畸形、心理變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