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
翁同龢是一個復雜的人。一方面,他全力支持慈禧的垂簾聽政,因而備受西太后賞識。同時,他又被視為當之無愧的帝黨領袖,推動光緒皇帝變法,卻在戊戌變法剛剛開始的時候被判罷官歸鄉。他參與了中法戰爭、甲午戰爭的決策活動,堅決主戰,反對馬關議和與割讓臺灣,指斥時政,一時震動朝野。然而,在此后數十年,每每有文人學者將甲午戰爭的發生、失敗及其嚴重后果的責任全歸之于翁同龢。他與一眾清流舊友一樣,傾向“平和穩妥”的政治改革,宋明理學為本,泰西新學為用,卻參與了激進變革傳統的戊戌變法,招致了戊戌政變后以康黨罪名慘遭革職,晚年不得不仔細修改日記,希望將一切與康有為有關的痕跡抹去,為后世的歷史學家留下了一個個考據的疑點。翁同龢的政治生涯集內外矛盾于一身,雖然努力緩解,卻最終為矛盾所撕裂。士大夫的傳統價值觀,使得翁同龢在近代中國社會變遷中超越了忠君報國的局限,成為理性良知的維護者和變法維新的推動者。他雖然未必處處與時俱進,卻是處處染上了時代的烙印。戊戌變法時,翁同龢作為公開支持維新的朝臣,橫遭貶斥,最終孤老珂里,不啻是以行動完成了傳統知識分子的一次絕唱。
光緒帝甫一繼位,兩宮太后便決定由翁同龢做光緒帝的師傅。這當然和翁同龢狀元及第的才學有直接關系,同時,翁師傅在為同治帝治喪和擁立光緒帝等事件上追隨慈禧太后,忠貞可憫,慈禧太后對他十分放心。從此,翁同龢開始了22年之久的光緒帝師生涯。這22年間,翁師傅除了養病和幾次請假歸鄉外,幾乎都在毓慶宮書房當值。光緒帝從5歲時就受翁同龢教導,可以說光緒帝的世界觀就是在翁師傅的教育下形成的。足不出宮的光緒帝得以了解世界大勢,志于振作恢復,當是受到翁同龢的啟迪。
率帝黨猛擊李鴻章
晚清政壇上,擁戴光緒改革的一派大臣被人們稱之為“帝黨”。翁同龢是帝黨當之無愧的領袖。
1887年,光緒皇帝親政。此時,許多官員不滿慈禧后黨跋扈,以擁護光緒帝相互標榜,翁同龢則予以竭力接納之。許多當年的清流大將得以進入翁師傅的政治集團,形成了帝黨。同時,翁同龢也十分注意以清議見長的讀書人,待人“一味藹然”,常與投奔門下的書生深談,弘攬在野名士。其中的代表是文廷式和日后大名鼎鼎的張謇。張謇能高中狀元,與翁同龢的盡力拔擢不無關系。據同為翁同龢門生的王伯恭記載,張謇殿試時,收卷官安安靜靜等著張謇答卷,剛一交卷便把試卷送交翁同龢審定,因為“蓋知張為翁所拔賞之門生也”。在日記中,翁同龢寫下了這樣的閱卷心得:“文氣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翁師傅親自帶張謇覲見光緒皇帝,當著皇帝的面夸獎張謇乃“江蘇名士,且孝子也”。張謇終于得以“大魁天下”,翁同龢的帝黨也如愿以償新添一員中堅。
1894年7月底,日本偷襲我運兵船的消息傳到北京,一時朝野嘩然。翁同龢極力主戰,引帝黨集中火力抨擊統率淮軍的李鴻章。對此,有人認為翁同龢處處掣肘,對戰爭的失敗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種說法最早在清朝滅亡后不久,胡思敬的《戊戌履霜錄》和王伯恭的《蜷廬隨筆》中已經出現,如《蜷廬隨筆》稱“甲午之事,始于項城(袁世凱),成于通州(南通張謇),而主之者常熟(翁同龢)也”。一些人認為,翁同龢之所以要攻擊李鴻章,源于翁同龢與李鴻章的私人恩怨。原來早在1862年,曾國藩上《參翁同書片》,稱翁同龢之兄翁同書“棄城遠遁”,并保薦叛服無常的苗沛霖,導致壽州城慘遭劫掠,“養癰貽患,紳民憤恨”、實屬“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所謂門第鼎盛之語,可算把翁家得罪殆盡。翁同書險些被判“大辟”,即斬首之極刑,最終被發配新疆。不少人認為這封參折出自時任曾國藩幕僚的李鴻章之手,并以此作為翁李矛盾的根源。
這一說法,有學者表示了異議。近年來的研究成果表明,這封參折出自他人之手,曾國藩把上參折之事有意瞞過了李鴻章。原來,李鴻章的恩師孫鏘鳴是翁同龢之父翁心存一手拔擢的得意門生,算起來翁李二人頗有師門淵源。而學緣是當時讀書人最重要的關系之一。戚其章先生在《晚清史治要》中認為翁李確實政見不同。“甲午戰爭爆發之前,翁主張預籌戰備,以備不測;李則認為有萬國公法在,日本不敢悍然挑起釁端;戰爭初起時,翁傾向主戰,李則寄希望于列國調停,以息戰講和;黃海之戰后,李仍相信俄國能保朝鮮,翁則對此表示懷疑,認為恐不足恃。”平心而論,帝黨主戰,并非等于“開兵端”“啟邊釁”。若把甲午戰爭的責任歸于翁同龢一身,誠如近代史泰斗龔書鐸先生所言,實際上就是把戰爭的責任單方面歸于中國,恐有“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為日本侵略中國開脫罪責”之嫌。
無論是否存在傳說中的私人恩怨,在整個戰爭期間,帝黨主戰派對李鴻章的攻擊幾乎無所不至。或曰貽誤大局,或曰別有用心,或曰性情乖異、年老昏聵。丁汝昌、衛汝貴等李門愛將也中槍無數,堪稱眾矢之的。
1894年9月,翁同龢與帝黨幾員大將合議“啟用恭邸”之事,并親自向光緒帝告明。據同為帝黨的侍讀學士陸寶忠記載,他與幾位大臣聯名上奏,第二天就被光緒帝單獨問話,臨走時,光緒帝還對他說“今日掬心告汝,汝好自為之”!帝黨與光緒內外配合之勢已成。第三天,翰林院便于宣武門外土地廟斜街的京師全浙會館集會,聯名起草奏議,列名者共計57人。幾天之后,恭親王復出。奕起用后不久,帝黨35人聯銜上奏,要求懲處李鴻章。張謇更是單獨上奏,稱主和的李鴻章“必且幸中國之敗,以實其言之中;必且冀中國之敗,而仍須由其主和,以謀其所挾之尊”。真可謂是帝黨傾盡全力發動的致命一擊。
然而當年那個長于洋務、八面玲瓏的“鬼子六”已經老邁,失去了斗志。恭親王奕起用后并無作為,令帝黨深為失望。戰局不斷惡化,眼見已不可挽救。翁同龢面對夜訪而來的張謇,談及“危言聳論”,終至“聲淚交下”。
修改日記抹去康有為痕跡
甲午戰敗后,翁同龢十分痛苦。他多次自責,說自己“上無以對天造之恩,下無以慰薄海之望”,“才略太短,無以仰贊”,“恨不能碎首以報”。他遞呈《自請為甲午戰敗罷職疏》。然而此時需要籌措對日賠款,恭親王奕和慶親王奕劻注意到了久任戶部尚書的翁師傅。經兩位親王的提名,翁同龢被任命為總理衙門大臣。翁同龢在總理衙門任上,經歷了籌措甲午賠款、德國強占膠州灣、俄國強占旅順口等事件,憤懣難當。終于,翁同龢“深以舊法實不足恃”。可嘆,翁師傅這樣的老派士大夫,對忠信甲胄、禮義干櫓那套也已經毫不留戀了。此時,南海康有為進入了翁師傅的視野。
以主流觀點看來,康有為能夠進入中樞,發動改革,得益于翁同龢向光緒皇帝的極力推薦。其中主要的證據出自康有為自編年譜以及相關詩文。康有為將翁同龢推為“中國維新第一導師”,稱正是翁同龢將自己“力薦于上”,二人知遇之交堪比蕭何韓信。
1925年,在翁師傅又一得意門生張元濟的贊助下,《翁文恭公日記》由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影印刊行。不久,有學者發現日記“內多改削”。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初九日(1895年7月1日),翁同龢記載“飯后,李莼客先生來長談,此君舉世目為狂生,自余視之,蓋策士也”。然而,這位號莼客的李慈銘已于一年前去世,且花甲而終,何能目為“狂生”?
孔祥吉教授在翁同龢后人翁萬戈先生家中,看到了日記原稿本,發現“李慈銘三字是剪貼上去的,做工非常精細,非用強光照射,幾乎看不見貼補之痕跡”。孔教授認為,翁同龢當天所見之人實為康有為,康氏在翁同龢眼中乃真正的“策士”。翁同龢在戊戌四月被罷官之后,懼怕受牽連,動手對日記進行刪改。這進一步佐證了翁同龢“薦康”的可信度。
近年來有學者認為翁同龢對康有為相當疏遠,舉薦康有為的是張蔭桓。然而無法否認的是,在張氏引薦康有為的過程中,翁同龢“不僅是知情者,也是謹慎的支持者”。
不久,翁師傅再次見到了自己一畫一劃教出的紅色字跡,這一次不再是小皇帝的描紅作業,而是勒令他開缺回籍的朱批。戊戌變法后,內閣明發光緒帝的朱批上諭,一時中外嘩然,時人驚嘆“天威誠不可測也”。翁同龢貴為帝黨領袖,何以遭到皇帝本人排斥?有人認為是慈禧勒令光緒為之,有人認為光緒帝怕翁同龢妨礙變法,也有人認為是剛毅、榮祿等人日進讒言的結果。這一次,翁同龢被徹底孤立了。隨著戊戌政變的發生,已經開缺在家的翁同龢被冠以“康黨”罪名,遭到了革職編管,永不敘用的嚴厲處分。翁同龢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皇帝身邊了。
翁同龢一生為官四十載,在軍機處、戶部等掌管錢糧要害的衙門長期任職,卻能保持操守廉潔,以致家計清寒。回鄉閑居時,常常靠門生故舊接濟米面才能生活。閑居中,他寫下這樣的詩句自況:“誰知瓶隱廬中客,別有江湖浩蕩天。”這既是翁同龢晚年心境的寫照,也是他跌宕一生的縮影。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