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謹
很難想象,出生在貧寒家庭,從小就被賣到梆子戲班里學戲且一輩子以演戲為生的荀慧生,從青年時代起就開始記日記,且持續數十年而不輟。他齋名小留香館,故日記題名為《小留香館日記》。
從一九二五到一九六六年的四十多年里,《小留香館日記》累積多達四十四本(一說四十五本)。更令人驚奇的是,這批日記歷經劫難,在社會劇烈動蕩和政權幾度更迭的數十年里得以保持全貌。“文化大革命”中荀慧生受到沖擊,包括日記在內的大量財物均于抄家時被擄走,“文革”結束后家產被發還,珠寶失落不少,這批日記居然完璧歸趙。悲劇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荀慧生的《小留香館日記》沒有毀于戰火和亂離,甚至都沒有毀在紅衛兵手里,卻在荀家其后的析產過程中失落了大部分,至今不知所終,令人扼腕嘆息。現在我們找到的,只是殘存的六冊,其中又包括兩部分,一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后期至三十年代初,一為四十年代,中間有多年的間斷。不過,這六冊日記記錄的恰好是荀慧生藝術上最輝煌的年代。前一階段,恰逢他從一位初獲聲名的演員成長為名家的重要轉折點;后一階段,更是他人生的頂點,是他一生中享譽最盛的時期。越是在這樣的時期,他所遭遇的各類紛擾越多。因為無從得見全璧,我們很難武斷地判定其他部分是更精彩抑或較乏味,但僅從這一部分看,《小留香館日記》已經堪稱一部奇書。它所具備的獨特且無可替代的歷史價值,不僅僅在文獻層面和藝術層面,更在社會學方面。說它是民國年間伶人生活的一部別樣的百科全書,恐怕也不為過。
日記的整理者寶堂兄邀我為這部日記寫篇序,我第一次完整閱讀了這部分殘存的日記,心情十分復雜。我想我不能說“先睹為快”,用“震驚”都不足以描述我的感受。這里所說的“震驚”,首先是震驚于日記的主人居然將他的真實生活內容如此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其次,這些未經粉飾的內容,和我們以往所知的荀慧生的形象,實有太大反差。僅就這六冊日記而言,荀慧生當年的生活狀況,完全超出了我此前對這位名伶生活的想象與理解的極限。我不知道當這部日記面世之后,是不是很快就將有人依據這些可靠的一手資料,為荀慧生寫一部更接近人物本真面貌的傳記;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些曾經給荀慧生寫過傳記的作者們,面對這些日記大約會有些郁悶,因為通過這些日記,我們突然發現,坊間任何一部有關荀慧生的人物傳記或其他記錄性文字,都離真相太遠。
荀慧生有一部完整的《小留香館日記》存世,在京劇界并不是什么驚天秘密。二十多年前,某戲劇雜志上就刊登了荀慧生晚年日記里的一些片段,讀來很符合官媒與官媒養成的社會公眾對這位京劇大師的定義與期待,理智、陽光,并且有很多關乎京劇表演藝術的閃亮格言。然而細細辨析,其中的文字顯然經過了程度不等的修飾與變動。整理者之所以要在日記公開發表時做這些改動,固有多種考慮,即使不愿認同其良苦用心,也無須輕率指責。但畢竟從文獻的角度看,這樣的修改遮蔽了日記的本色,恐怕也與藝術家撰寫日記的初衷有悖。我不知道我們將要看到的版本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還原歷史,據我所知,這個由和寶堂等人悉心整理的版本,出于極端無奈的心情,也將做最小限度的刪節。但我也同樣深信,這個版本將會努力以最接近于日記原初樣貌的形態出現在世人面前。
我相信讓荀慧生日記以這種近乎本真的方式面世,更是一種對歷史負責的態度。
當我們面對《小留香館日記》的原文時,才能切身體會到,長期以來我們對名伶的日常生活樣貌并無多少了解。無論是在民國年間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后,各類報刊上有關他們的諸多報道與評論,幾乎從未真正揭示他們的生活真相。坊間偶爾也有以伶人為主角的小說問世,其中畢竟夾雜或多或少的虛構成分,一般讀者也不會將其當信史讀;至于各類名伶傳記,撇開為傳主諱言的成分,作者縱算和伶人們再接近,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他們的私生活和真實的情感世界,更難以奢望其切入如此深的生活細部和情感角落。現在我們擁有了荀慧生的《小留香館日記》,總算有機會獲得一個記述現代社會中京劇名伶日常生活最有價值也最可信的文本。
在荀慧生的日記里,我們看到他的藝術與人生,同時也看到當時的社會百態。荀慧生以演戲為生,在通常情況下他生活在以表演為中心的天地里,社會上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只要對他的演藝生涯沒有形成直接影響,大致不會引起他多少關注。但我們在這部日記里看到一個例外,那就是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侵占東三省的“九一八事變”。荀慧生在日記里極為罕見地完整摘抄了當天北京《晨報》的標題新聞,其震驚與憤懣之情力透紙背。他這樣強烈的反應似乎出于本能,因為在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國難”這個詞就頻頻出現在日記里,不僅充分展示了這場變故對中華民族的巨大沖擊,通過伶人們的相互交談,也可以看到這場變故是如此強烈地影響了包括荀慧生在內的普通國民。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個詞出現的場合與內容,更漸次發生種種微妙的變化。其中固然有各界人士積極組織和參與的救亡活動,有主人公參加各類義務演出的記錄,但是,透過荀慧生的記載,我們還看到“國難”被不同人用不同方式消費,因而衍化出林林總總的眾生相。其中不乏打著“愛國”旗號的離譜表演,他們對荀慧生和他的同行以及社會各界造成的困擾,實不能全然無視。荀慧生似有先見之明地洞察了這樣的結果,他這六冊日記所涉的時間段,中國社會的動蕩與變化并不少見,卻唯有“九一八事變”在日記里留下濃重的筆痕,恐怕并非偶然。
在這部分殘存的日記里,恰好記錄了現代京劇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有關荀慧生創作演出的許多事實,更可以從中得到最為可靠的第一手資料的印證。比如一九三一年杜家祠堂落成的盛會,盡管當年的《梨園公報》印有特刊,但直接參與表演的當事者的記錄,這卻是獨一份。且正因日記有出自主人公的獨特視角,一些有趣的細節,是從未在其他記錄中看到過的。比如第一天他的《鴻鸞禧》是和姜妙香合演的,與通常史料所載有異,但日記無疑更加可靠。還有,我們看到,為了這場演出,不僅主人杜月笙接送招待的禮數十分周到,道上的朋友們也無不傾力相助。日記里寫道,頭天戲畢之后,“張師以自臥之床相讓,而自睡于門口床上”,實不失為一樁美談—這里所說的“張師”,就是與杜月笙、黃金榮差不多齊名的海上聞人張嘯林。荀慧生曾經很正式地拜在張嘯林門下,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日記里言必稱“張師”,而且看來,張也確實很眷顧他。
當然,荀慧生也記下了他“與小云、蘭芳、艷秋合演《四五花洞》”這場難得一見的演出,若非杜家天大的面子,要讓他們四人合演一折戲,簡直是天方夜譚。提到合演《四五花洞》,不能不提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同灌《四五花洞》唱片的過程。說是一張唱片,其中四大名旦每人只有一句唱,許多人對他們四個人誰唱哪一句的爭端,言之鑿鑿,仿佛真是一件大事似的,但荀慧生的日記對此并未特別交代,只是輕描淡寫幾筆帶過。而杜家祠堂表演《四五花洞》時拍了電影這件日記里突出描述的更重要的史實,反倒不太聽到人們提及。
京劇史上,有很多對八卦感興趣的人們津津樂道卻又語焉不詳的掌故,有這份日記作為旁證,某些細節算是可以坐實了,而另一些近乎文學想象的揣測之辭,總算可以消停。
荀慧生雖然是京劇史上屈指可數的名家,與社會上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但他日常交往的對象,仍是以同行為多。余叔巖之“健談”,梅蘭芳之“滑稽”,都與外行的印象大相徑庭。由于是私家日記,他日記里提到各位同行時,評價有時不免過于“坦率”,屢屢提到某人“營業不佳”時,竟有種無法掩飾的幸災樂禍。然而,這也正應了《增廣賢文》里那句老話—誰人背后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
其中,荀慧生和四大名旦中其他三位的關系,是日記里頗有看點的部分。相對而言,他似乎和程硯秋的交情最深,而對梅蘭芳則頗有微詞。畢竟江湖風波險惡,尤其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即使以梅蘭芳做人的周到,也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不過說到底也沒有什么大事。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是一九四三年底他和程硯秋的一段對話:“程硯秋來訪談,并送各友扇面互相寫畫,談伊本身為人,晚年老時以務農為生,不再出演。現常至海淀農場施行農人生活,服裝甚為儉樸,養性之樂。現余四人思想各不相同,梅之思想欲垂后世;尚仍以演劇為宗旨;程性好清靜,以務農終其余年;余則以商業為求今后道路,想大不相同。”這時已經是抗戰后期,程硯秋已經隱退至北京郊區務農,而梅蘭芳從抗戰開始后就謝絕舞臺,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欲垂后世”—話說梅蘭芳也確實因此獲得很高的社會聲譽,成為民族的偶像,這點他們算是看對了。其中最不靠譜的是荀慧生對自己“以商業為求今后道路”的安排與評價,從日記看,荀慧生貌似很有商業頭腦,可惜的是他在這方面真是志大才疏。日記里用很大篇幅記錄他不同階段參與的各類與商業相關的活動,尤其是開辦留香飯店,這些計劃每項都曾經給他無限憧憬和希望,但是最終不僅沒有獲得期待中的收益,還給他帶來多少不等的虧累,更使他不得不陷入大量糾紛中,牽扯了許多精力。民國十年后直到抗戰期間,荀慧生在藝術上一路順風順水,確實賺了很多錢,他一心以為可以通過經商讓財富增值,也不斷有人圍在他身邊,給他出各種主意,然而種種投資幾乎全以失敗告終,臨了還是得靠演戲。如此說來,四大名旦里,他其實是最糊涂的一位。
荀慧生是藝人,但《小留香館日記》并不是一部“藝事日記”。作為一位偉大的表演藝術家,日記里和京劇藝術相關的部分自然是有的。比如某日荀慧生記道,他“歸與菱仙師談論唱腔,予謂腔之美,貴乎能運用。老腔固感不合時宜,然過于雕琢,亦嫌矯枉。鄙意只須就老腔稍微增損變化便可,似不必故弄狡獪,使人不易捉摸,以貽不通大路之誚。能于新舊之間得一中庸之道,斯為可貴”。這樣的認識,既實際又深刻。
然而,荀慧生的日記不是為藝術史家或理論家寫的,上述那些具有獨特史料價值的、與藝術活動相關的內容,只是日記里很不起眼的部分,散落在大量瑣碎的其他記載里。日記中最主要的內容,都是舞臺下的生活事件。
在閱讀這批日記之前,我從未想象過像荀慧生這樣的名伶的生活是如此豐富和復雜,尤其是他一直被毒癮和病痛所折磨,就心理狀態而言,他一直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從這部日記的前幾頁起,我們就看到一個既沉溺于毒品,又時刻想擺脫毒品對身心的控制的荀慧生。清代以來鴉片泛濫,社會各階層都出現大量癮君子,伶界也不例外。進入民國后鴉片逐漸失勢,但是又出現了新的替代品,這些更具刺激性的毒品,有更強的依賴性,更難戒斷。我不想說荀慧生的毒癮完全是為應對繁重演出的巨大壓力而不得不為之的,盡管有時我們會看到,演出壓力確實是他不得不加大毒品注射量的原因;實際上他也一直希望徹底戒毒,并且為之經歷了外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花費了許多錢財,其中也包括很多冤枉錢。他的吸毒史幾乎就等同于戒毒史,反過來說也成立,但這些努力卻最終付之東流,令人唏噓。我們只看到他在舞臺上創造的卓越的藝術形象,他永遠把最光鮮亮麗的一面展現在舞臺上,而作為觀眾和欣賞者的普通觀眾,在崇敬與歡娛之時,無從得知他在搏命演出時要忍受怎樣的痛楚,在創造精美的藝術作品時,需要付出的是什么代價。
從《小留香館日記》的記載看,麻將在荀慧生日常生活中的分量真不算輕。他酷愛麻將,這既是他的娛樂方式,也不失為一種交際手段。那些他身邊的文人墨客進得門來,通常是“手談”“竹戲”,同行和其他客人來訪,也經常打上幾圈。演出之后,吃過點心,也經常來上四圈或八圈麻將,甚至通宵達旦。有好幾個階段,麻將幾乎是他每天的必修課。狀態不好時他輸得很慘,這時就會在日記里留下一些抱怨,不過多數時他并不計較輸贏。
當然,日記里也少不了荀慧生和朋友,尤其是報界朋友花街柳巷的冶游。招妓侑酒,在他那個年代,大約還上升不到私德不彰的高度,比較可議的,反倒是他和眾多女友的交往。這樣的交往與荀慧生對家庭、對發妻子女的責任感和深厚情感并行不悖地貫穿在這部殘缺的日記之始終,雖然比不上麻將那么頻繁,但也不失為日記里一項重要內容。從日記里很難完全分辨這些和荀慧生往來的女性的社會身份—有女學生,似乎也有職業化或半職業化的交際花,她們和荀慧生的往來中看不到金錢買賣的痕跡(按日記的風格,若有較大筆的開支,主人公不大會一點不提)。所以,說她們是荀慧生的追慕者,大約不會離真相太遠。盡管日記里多半用“秘談”、“暢談”之類隱語描述其交往過程,但她們與主人公之間經常性的肌膚之親,顯然無須諱言。大抵從前后文看,這些非正式的關系之開端,未見得是荀慧生本人招蜂引蝶,然而坦白地說,面對這些女性投懷送抱時,在多數場合也看不出荀慧生曾經表現出過某種程度的猶豫和矜持。他似乎很享受且很嫻熟地與這些女性周旋,有時甚至要趕場;偶爾也會表現出一點不滿,尤其是他和一位名為易阿莉的女性持續很多年的時斷時續的關系,荀慧生甚至因為被她傳染上性病而在日記里痛罵她不檢點,然而只要阿莉一通電話,又重續舊情。只有一次荀慧生斷然拒絕了一位女性的追逐,他在日記里寫道:“九時闔家到中國戲院,演《揚州夢》。有一胖婦追余,其意求歡,約有六七年之久寓北京。余去歲往濟南演劇,伊亦至濟南。今余來津,伊亦來津。來寓贈余面速力達及手帕,原物退還。伊每見余必丑態百出,毫不顧廉恥,只得命少亭婉言趕出,似覺可笑!又至后臺以購戲票為名纏綿不決。戲畢余即歸寓。伊不歡而去。”這樣的追求者已經不能稱“戲迷”,簡直是“戲癡”,不過這也讓我們看到像荀慧生這樣的紅伶的一個重要生活側面。當年的荀慧生要處理的麻煩,今日的明星們同樣需要處理。
當荀慧生日常生活的這些內容展現在我們面前時,也為我們完整、準確地評價荀慧生出了一道難題。坦白地說,這些私人記述中所記錄的生活內容,包括他在日記里對同行和社會各界人士的品評,未必都能夠為讀者所接受和首肯,尤其是站在今人的立場上。留給我們的問題就是,抱著怎樣的心態閱讀《小留香館日記》,如何評價日記中所記錄的那個荀慧生,如何理解伶人的藝術、生活和人格。
無論從吸毒與戒毒還是從沉迷于麻將、周旋于眾多女性之間,還是從他經營留香飯店的經歷看,在荀慧生的性格中,都有他自己未必清醒意識到的種種缺陷。他因敏感而多疑,因軟弱而無法擺脫對外物的心理依賴,他既是名伶,也是有著各種性格缺陷的凡人。
最后,人們或許還會疑惑,荀慧生何以要如此坦誠且用心地在日記里詳盡地描述他舞臺下大量顯然會招人物議的生活細節。首先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部日記是純粹的私人記述;留下這些日記的荀慧生,絕非有意要把他生活所有細節都記錄在案,來讓后人指戳評點的。個人記日記的動機五花八門,我無法對荀慧生妄加揣測。這是不是由于他身邊的文人影響的結果?很有可能。眾所周知,從清末民初始,京劇名伶身邊就開始有文人環繞,二十出頭就大紅大紫、躋身一流名伶之列的荀慧生也不例外。不僅荀慧生如此,梅蘭芳等京劇大師留下的文字,多數都有人代筆。其實,《小留香館日記》一直是由荀慧生和他身邊的文人們共同書寫的,其中有部分則先由他自己記下當天各類事項,或由他草擬后,再請人整理抄錄。在不同時期,先后有數人擔當了和荀慧生一起書寫日記的角色,僅以這六冊日記看,前后文體、文筆與敘述內容及重心之不一致,多少可間接地說明日記里其他參與者所起的作用。但所有參與寫作和整理者都無法改變的,是日記內容均出于荀慧生生活實況這一事實。因而,至少可以說,當時的荀慧生是如此坦然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這樣的生活和當時的生活方式的。
至于今人,我們要感謝荀慧生留下這樣一份珍貴文獻,讓我們有可能通過《小留香館日記》,闖入這個此前從未為外界所知的領地,真切觸摸到那個年代一位偉大的藝人有質感的私人生活。我們看到了荀慧生藝術巔峰時期的經歷,既有他的堅強也有他的脆弱,既關乎民族大節也不乏兒女私情,既有他和三教九流的交往,也有他商業上屢屢失敗的投資經過。當然,還要感謝荀家慨然允許將這批日記公之于世,對于京劇研究乃至中國現代史研究,真相具有無可比擬的價值。
《增長為什么重要:來自當代印度的發展經驗》這一書名并不吸引眼球。此書中譯本和英文原書的正標題一樣,只不過副標題不同。英文版副標題的中文直譯“印度的經濟增長如何減少了貧困及其對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經驗教訓”,委實冗長沉悶。我很懷疑有多少經濟學界之外的讀書人會買下此書。筆者亦非經濟學家,但看到此書后,并未翻閱,直接下單。這絕非我對印度的發展有特別濃厚的興趣,也并非我是貧困問題的專門研究者,而是我知道,這是一部印度版市場與政府PK的大劇本。
市場與政府之爭,被中國經濟學家張維迎稱為“中國改革的核心博弈”,這是其一部文集的副標題。其實,市場力量和政府力量,或市場機制和行政機制,究竟應該在社會經濟中發揮什么作用,兩者行使職能是否有各自適當的邊界,市場與政府究竟是相互支持還是彼此替代,這些爭議不僅在經濟學界和公共政策領域具有持久性,而且還具有全球性。印度是地球村中的一個大家庭,其內部成員對市場與政府PK的爭鳴聲浪,早已聲震全球了,而《增長》一書堪稱印度市場派的黃鐘大呂,其妙音的基調是:讓市場的子彈再飛一會兒。
在中國,無論是市場的子彈,還是政府的炮彈,基本上不是漢陽造就是中正式,思想源自泰西卻本土改造,雖足以在中土混戰中一顯身手,但卻無法出口。可是,印度的思想爭鳴卻具有中國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國際視野。無論是市場導向派還是政府主導派,印度學人的書籍由國際出版界巨頭出版并暢銷全球,其爭鳴言論在享有盛譽的國際媒體上發表,更有一批國際一流經濟學家圍觀且加入戰團。
在市場與政府的印度大PK中,市場派的旗手是賈格迪什·巴格瓦蒂,而政府派的旗手則是阿馬蒂亞·森。他們兩人二○一三年在《經濟學人》上就經濟增長是否重要不僅唇槍舌劍,而且語帶譏諷,前者的火藥味尤為濃烈。兩位經濟學宗師的話語焦點和風格在一些中國學人看來頗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國際學界,這一爭論無非是市場與政府關系之永恒旋律的最新變奏。這一變奏的兩大曲本,一本就是《增長》,另一本是由讓·德雷茲(一位歸化為印度籍的比利時裔經濟學家)和阿馬蒂亞·森合撰的《不確定的榮耀:印度及其矛盾性》(中譯本亦已問世,但作者排名次序更改)。
《增長》的作者是賈格迪什·巴格瓦蒂和阿爾溫德·帕納格里亞。中譯本并沒有隆重推出兩位作者,只是在封面勒口分別給出了兩三行的簡介。除了介紹兩位都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之外,對于巴格瓦蒂,輕描淡寫地稱其為“國際貿易領域最重要的理論家之一”。實際上,巴格瓦蒂在經濟學界是泰斗級人物,更是國際經濟學的掌門人。巴格瓦蒂所取得的學術成就及其獲得的國際學術榮譽絕不遜于森。《增長》一書的第二作者帕納格里亞亦年過六旬,雖與掌門大師相比是晚輩,但也是武林高手。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曾任亞洲開發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現任印度政府智庫NITI Aayog(印地語:意為“政策委員會”)的副主席。
筆者的經濟學武功不濟,尤其無法像斯蒂格利茨、羅德里克、迪頓等經濟學大師那樣,加入巴格瓦蒂和森的爭鳴,但卻自認為可以把他們二位爭辯的武學套路拆解一番,再結合中國的情形,包括本人卷入的中國醫改,評點一番。有趣的是,印度學人就印度的未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時常拿中國說事兒,但他們眼中的中國,簡直變成了哈哈鏡,至少在我這個中國學人眼中是面目全非的。這從一個側面引證了中國經濟學家的國際地位,就是中國的事情根本沒有說清楚。于是乎西洋人也好,印度人也罷,說起中國來,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參考文獻,于是把自己摸來的中國龍,與眼前看到的印度象,胡亂對照一番。
《增長》的最大特點是爭辯性。好辯爭強是印度學人的共同特點,森曾經專門出書,論述“好辯的印度人”。森本人其實也是一位出色的辯手,其相當一部分學術作品的主旨在于抨擊主流經濟學將研究對象設定為“理性的白癡”(這是森一篇著名論文的正標題),無視道德與價值觀對人的行為的影響。自榮膺諾貝爾獎桂冠之后,森的好辯之性并未改變,只不過辯詞和辯風日趨優雅。與森相比,巴格瓦蒂的爭辯風格是陽剛。想當年,面對國際性反全球化運動在西雅圖發起的挑戰,巴格瓦蒂挺身而出,七進七出,為自由貿易和全球化辯護,真可謂新自由主義三軍中的“趙子龍”。
《增長》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揭穿神話”,大開大闔,招招不離反新自由主義者的要害。第一招點指印度式中央計劃經濟體制,這一體制在尼赫魯時代萌芽,在英迪拉·甘地時代成熟,戰略行業大規模國有化,其他行業的私人企業無論在投資、雇傭還是在經營活動(尤其是進出口貿易)上都受到國家的嚴格管制。然而,印度式政府主導型發展模式(或稱“發展主義”)不僅并未給印度帶來發展,而且將甘地自己提出的“終結貧困”的口號淪為空文。《增長》并未對計劃體制的遺產多費拳腳,只是祭出一陽指的點穴之功:發展主義營造了各式各樣的神話,“共同織成了一幅關于增長、貧困和社會目標的精美掛毯”。
第二招祭出四記連環掌,勁擊印度的發展主義神話。實際上,誰都知道印度的發展主義并未給印度帶來發展,因此支持發展主義的左翼知識分子也會對早期發展主義戰略進行批評,只不過批評的焦點是指摘尼赫魯主義太GNP主義(當年流行GNP,現在大都改為GDP),而不重視收入再分配。在這些批評者看來,經濟增長并非無關緊要,但并非扶貧所必需,扶貧本質上是一個再分配問題,而再分配政策的重要施政領域在于衛生保健和教育的發展。森在這一批評上可謂幾十年一以貫之。但巴格瓦蒂當年留學劍橋,一九六一年學成海歸時,也持同樣的看法,時常撰文譴責計劃委員會的“在社會主義方面的不足”。后來,巴格瓦蒂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因為他發現并且在《增長》中詳述了印度早期發展主義戰略中種種再分配政策的存在,及其由于缺乏經濟基礎以及政府治理能力的孱弱而隨之而生的無效性。
第三招擊穿了有關印度改革的五個神話。印度的改革開放基本上始自一九九一年,在英迪拉·甘地及其子拉吉夫·甘地相繼遇刺后,新當選的總理納拉辛哈·拉奧在政府收支平衡出現危機之際,被迫開啟了市場化的經濟改革。當然,在拉吉夫·甘地治下,命令與控制型政府主導體制已經開始放松,局部漸進式的市場化改革啟動。印度走向市場之路非常類似于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印度和中國都在摸著石頭過河;到了九十年代,兩國都開始大踏步地踩著石頭過河。市場化改革給兩國帶來了飛速的經濟增長,當屬確定無疑,但對于極為好辯且陣容強大的印度左翼知識分子以及聲譽隆崇的諸多國際左翼學人來說,印度改革的不是之處真可謂多多,從而造就了《增長》所謂的五大改革神話。
神話之一,是印度的快速經濟增長不能由一九九一年后的改革來解釋,而應該歸功于八十年代的探索(中國也有類似的神話,即一九七九年以后三十年的經濟騰飛應該歸功于該年之前三十年打下的基礎);神話之二,市場改革并沒有減少貧困(中國類似神話:市場化無助于如大小涼山等邊遠地區貧困民眾的脫貧);神話之三,市場化忽視甚至傷害了社會弱勢團體(中國類似神話:農民工的命運悲慘);神話之四,印度官方貧困線太低(在這一點,中國也有類似的事實,但卻少有左翼學人進行批評,筆者曾發表學術論文論證中國貧困線無論從任何標準來看都設置過低);神話之五,開放(全球化)會不利于窮人(中國類似神話:中國工人受到全球資本家的剝削和壓迫)。
第四招拆解有關市場改革與不平等的神話。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世界各地,都有不少學人籠統地將經濟不平等的加劇歸咎于市場化,而未能仔細地辨別既有且不斷演變的權力格局對不平等加劇的深刻影響。印度也不例外,以經濟不平等程度提高為由抨擊市場化之聲不絕于耳,這就是《增長》中所謂的“神話4.1”。這類抨擊把當今印度比擬為美國十九世紀的“鍍金時代”(馬克·吐溫一部知名小說的標題),而這一時代的特征是新貴暴發、新富炫富、官商勾結。這一抨擊自然極易引發美國學者的共鳴,被《增長》稱為“神話4.2”。
第五招猛擊激進主義學者(如德雷茲與森等)關于衛生保健和教育的一系列神話,即(一)印度的貧困盡管減少了,但與其他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國)相比,衛生保健領域的成就相當糟糕;(二)印度的營養不良情況舉世聞名;(三)政府主導型的“喀拉拉邦模式”達到了非常優秀的教育和健康水準;(四)市場主導型的古吉拉特邦發展經驗雖然在促進經濟增長方面卓有成效,但在健康和教育領域表現很差。
最后,《增長》的拳風勁掃了另外四種神話,即市場化使得印度農民的自殺率不斷提高、市場改革造就了更多的腐敗、注重經濟增長和效率的政策取向擠掉了人們對貧困問題的關注、市場化讓新德里被迫在新自由主義框架下接受“華盛頓共識”。
《增長》拳擊的種種“印度神話”,無一不在中國存在。如果轉化一下場景,更改一些圖表,改變一些地名(例如將喀拉拉邦改為重慶,將古吉拉特邦改為浙江),那么“印度神話”就會出現在中國的公共話語之中。只不過在“印度神話”作者筆下被視為榜樣的中國(例如中國的醫療衛生),在許多中國高僧筆下會被視為魔障之界,而且中國高僧們還會西游,把印度經驗(全民公費醫療制度)當作真經取回長安。
巴格瓦蒂和帕納格里亞通過詳盡的文獻梳理、理論辨析和數據分析,昭示了這類神話的軟肋。盡管這類神話所揭橥的很多現象是確證無疑的(如很多貧困者貧困依舊、很多弱勢者更加弱勢、新舊腐敗盛行、經濟社會不平等加劇等),但其分析路徑及其結論卻因未能挖掘導致這類現象的政治與社會根源并簡單地歸咎于市場化而極具誤導性和危險性。
到此為止,不明就里的讀者或許會認為巴格瓦蒂是一個市場原教旨主義者,而森則主張超越GDP主義。這一判斷就森而言大體正確,但對巴格瓦蒂來說就大錯特錯了。
在學術意識形態的光譜上,森是溫和左派。他并不像印度以及全球的激進學者那樣,對市場、企業和資本的作用大加貶斥,但也未像大多數經濟學家那樣對市場機制的運行及其限度、市場機制對經濟社會發展可能的積極作用以及行政機制與市場機制的相互作用展開深入的研究。對森的主張來說,超越GDP主義可以說是一個合適的標簽。在二○一三年夏,巴格瓦蒂曾投書全球知名媒體《經濟學人》,批評森從不明確提倡任何支持增長的政策(如貿易開放和直接外國投資),也沒有認識到如果缺乏增長,向窮人傾斜的再分配政策是不可行的,并諷刺“森先生只是近來才學會了在表面上支持增長,而長久以來一直在指責增長拜物教”。森在反駁中則一方面表明自己一直在研究經濟增長(“作為手段而非目標”)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明確表示,經濟增長必須與其他措施(減少文盲、疾病、營養不良和其他問題)相結合才能促進更具有包容性的增長,并認定東亞地區早年國家主導型發展主義經驗中政府對教育和醫療衛生的投入是導致這一地區日后經濟騰飛的基礎。
就經濟學思想傳統而言,巴格瓦蒂既不屬于芝加哥學派也不屬于奧地利學派,而是接近于新古典綜合派。這一派學者一方面高度重視并且深入研究了市場機制的運作及其作用,另一方面也高度重視政府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干預,即主張通過再分配以彌補市場不足、矯正市場失靈。未受過經濟學訓練的看家或許會認為森與巴格瓦蒂的觀點沒有多少差別,就如同一個人的左右手而已。實則不然。盡管兩位學人都贊成政府強化社會政策的力度,但巴格瓦蒂更強調在社會政策的實施中必須一方面注重市場機制的引入以提升效率,另一方面也要注重實施社會政策與促進經濟增長的相容性。其實,這也體現了新自由主義既注重公平也關注公平的特點,而全球左翼痛扁不已的“新自由主義”實際上只是其自造的稻草人。
因此,《增長》一書在花了一半篇幅批判森所代表的印度左翼思潮之后,提出了替代性的“第一類改革”和“第二類改革”主張。第一類改革,即維持和提高增長速度,并使其更具包容性;第二類改革,即在擴大再分配項目范圍的同時,使之更有效率。用中國看家所熟悉的公共話語來說,即進一步深化改革,讓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并同時讓更廣泛的民眾享受到市場改革的成果。
就第一類改革,即深化市場化改革,《增長》針對勞動法、土地征收、基礎設施建設、高等教育以及農業和食品業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在印度,承繼計劃經濟的遺產,勞動力市場依然受到多重嚴苛的管制。《增長》引證大量學者所開展的實證研究,以說明勞動力市場管制改革的不力導致印度勞動密集型產業發展不利。在印度,也存在著土地強征,即政府以令人炫目的百花錯拳以低于市場的價格從私人那里獲得土地,然后轉手給開發商、開發區或工業家。《增長》堅持認為,土地的公共征收制度應該向更加透明的政府購買制度發展,亦即讓市場機制以更有效的方式發揮作用,而印度左翼對土地制度中市場機制作用的懷疑和抨擊既沒有道理,也無濟于事。印度的基礎設施建設滯后于經濟增長,這幾乎是稍微關心一點印度的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對此,《增長》并沒有排斥政府干預,而是將論述重點放在政府內部的協調以及在航空、公用設施、公路建設等領域實施必要的管制改革。在很多學者筆下,印度高等教育的孱弱令人痛心疾首,盡管大量國際知名的印度裔學者大都在印度接受了本科教育,而印度理工學院也享譽世界,但《增長》寫道:“與中國比較大學的質量和數量的話”,印度“更是令人慚愧”。這一看法很有可能會讓不遺余力抨擊中國高等教育腐朽不堪的華夏刀客們大跌眼鏡。在巴格瓦蒂和帕納格里亞看來,印度高等教育之所以陷入危機,端因政府的嚴苛管制所導致的公立大學壟斷性和弱競爭。印度農業依然在實行一種準統購統銷制度,這使得印度農業以及政府主導的食品業雙雙成為非常無效率的行業。
就第二類改革,即推動“更有效和更具包容性的再分配”,《增長》就社會福利的政策工具、就業保障與減貧脫貧、成人營養與食品安全、醫療衛生改革、基礎教育完善開展了討論。與很多印度學者單純呼吁政府增加投入有所不同,《增長》這一部分的論述,重點放在分析各種社會政策工具的優劣,例如即便已經確定實施有利于貧困人群的再分配政策,但相關福利的給付方式,究竟是直接發放福利還是補貼就業,究竟是發放現金還是給付實物,究竟是有條件還是無條件地實施轉移支付,究竟是采取普惠型還是選擇性(定向)發放福利,究竟是國家以設立事業單位的形式提供社會服務還是向民營組織購買服務等。對這些施政工具的討論,乍看起來只是技術性問題,實則涉及公共服務或社會服務領域治理變革的大問題。針對不同的社會政策,不同政策工具的不同組合,體現了市場機制、行政機制和社群機制的不同組合方式,會產生不同的效果。
實際上,這正是全球性公共管理改革的核心問題,其緊迫性在中國也有廣泛的反映。例如,在中國的醫改中,政府主導派與市場主導派的陳舊爭論對于政府與市場持零和博弈的思維,而更多的人則是簡單地呼吁政府增加投入,但新思維則是探究兩種機制相得益彰的各種方式和條件。可以說,這樣的新思維在《增長》中已經有所體現,但在許多印度學人(以及他們的華人小伙伴)滿含濟世關懷和對勞苦大眾深切同情心的公共政策言說中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
中國和印度在實行改革開放之后,經濟開始騰飛。龍和象大有不同,但她們在世界舞臺上演出的劇目內容和舞美背景,卻有諸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兩國在經濟騰飛之際,都在尋求超越GDP主義,以探索經濟社會和諧發展之道。印度學人的大鳴大放,盡管使用的兵器與中土江湖有所差別,但其內功心法實際上別無二致,均來自泰西的諸派武學世家。觀摩一下印度武林高手就政府PK市場的過招,對中土武學的進益,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增長為什么重要:來自當代印度的發展經驗》,賈格迪什·巴格瓦蒂、阿爾溫德·帕納格里亞著,王志毅譯,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