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我的一位在國內頗有名氣的外科醫生朋友,畢生專攻神經外科,天天在病人大腦上面挖洞,通血栓,取瘤子,手術越做越多,部位越做越深,術式也越做越復雜,被稱為神醫。然而時間長了,她并沒有滋生傲慢,反而越發敬畏,所謂膽子越做越小。某日,她突然向我發問:人的大腦何以研究人的大腦?我一下子給問蒙了,半天沒有接上話茬?;丶异o靜一想,此問大有深意,有如一句中國俗話所言:“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比藗兿嘈盼ㄓ薪饎傘@才能應對那瓷器活(必須是高一個硬度層級的“克星”),如果手中只是一把瓷器鉆(平級),可能就攬不了那瓷器活。同樣,有如阿基米德的豪言壯語,有一個特別的預設:“給我一個站的地方”,然后,“我就可以撬動地球”。但是,上帝不會在地球之外為凡人的他準備一個站立的地方,當然,阿基米德也沒有真正撬動過地球(他的智慧只局限在數學、物理、自然哲學領域)。在哲學家看來,人類的腦科學研究,也是一項需要預設前提的奇跡。今天,所有的科學研究成果都是人類大腦功能(思維)的奇跡,人腦(智慧)便是一切科學研究創新的預設前提,如今,這個前提要成為我們的研究對象,問題就來了,新的更高的預設前提在哪里?如果沒有,我們才有理由發問:人的大腦何以研究人的大腦?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嗎,能hold住嗎?
在腦科學研究領域,有兩個悖論常常被人們提及,一是人類認識宇宙(航天登月,探訪土星,建立宇宙空間站)的能力大大超過了認識自身的能力,尤其是破譯大腦奧秘的能力;二是人類創造的人工智能以及智能機器人正在挑戰并超越人類的智慧,譬如國際象棋大師敗給電腦“深藍”,醫師看病抵不過“大白”(《超級陸戰隊》中的主角),外科大師做手術干不過手術機器人“達·芬奇”(似乎“瓷器鉆”可以反克“金剛鉆”,給人類很大的激勵)。緣此,人類頗有點小心眼地規定“機器人不能參加機器人研發”,害怕有一天智能機器人研發的部分成為人類難以破譯的“魔咒”與“罩門”。于是,人類這幾十年都在默默發奮,試圖打破這兩個悖論。然而,先前那一個人類超越極限的鎖并沒有打開,我們的樂觀似乎又有點太早。不管怎么說,人類“腦科學計劃”也好,“大腦網絡探究計劃”也好,圈來不少錢,腦科學家們的大腦或許就比平常人的大腦多幾條溝回,智商值高一個檔次,對他們我們既要有信心,又要有耐性,對于他們的成果既要給掌聲,又要適當地潑點冷水。這就是我閱讀《快樂從何而來》一書的一點小小的建議。
在此,不妨借《快樂從何而來》一書中的系列主題演示一下反思路徑。在我看來,如今的腦科學研究還不能讓人樂觀,理由是生命科學不能等同于生物科學,生命是神秘、神奇、神靈、神通的,同時也是圣潔的,統稱神圣,當下的腦科學還無法抵達神圣,雖說為“‘攻克大腦”,歐美國家投入數百億美元,研發新工具、新技術,但是否有望在未來幾十年里徹底破解大腦的秘密,仍然是一個未知數。因為大腦不是用來攻克或征服的,而是與之共生與對話的。在基因組學高度發達的現今時代,“繪制一張大腦基因圖譜”只是一件力氣活,沒有多少智慧含量,至于人腦的第一份詳細的基因圖譜讓我們知道了人類與小鼠的差別有多么巨大,也讓我們重新審視了大腦灰質的工作原理。這種直覺只是青萍之末。大腦的“定時系統”雖然與大腦中數十億個神經元如何相互協作有關,但不能脫離大自然的授時系統。
“我們還能更聰明嗎?”這是一個雙向可能的命題,書中所言人類的IQ越來越高,我們和未來人類相比會顯得很愚蠢的結論只是其一,還有一種可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自閉癥鐘愛硅谷”就是例證。至于人類的“記憶編碼”問題只是一個與計算機的簡單類比,神經元的工作方式并不能等同于多晶硅。同樣,“睡眠優化記憶”的命題也不能絕對相信,睡眠門診不少患者主訴睡眠不錯,頭疼伴記憶力下降,睡眠期間大腦會減弱神經元之間的聯系,可以節約能量的說辭只是幼稚的解釋。
“快樂從何而來”是本書的核心命題,腦科學家的最新研究表明,大腦中真正負責直接產生快樂感的,不是以前所認為的“獎賞回路”,而是與“獎賞回路”有關聯的“快樂熱點”。似乎糾正了先前的結論,但是,人不僅是生物的人,還是社會的人,有思想、有情感的萬物之靈,社會境遇、生命信仰才是快樂的甘泉。所以,冥想可以重塑大腦,大腦創傷可以造就“天才”,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正在復活。
無疑,神經科學家可以“挖出老年癡呆的種子”,那是由毒性蛋白質引發的級聯反應,以此來解釋阿爾茨海默病、帕金森癥和其他健康殺手的病理機制,他們也可以解讀“焦慮癥的成因”,通過“植入電極治療抑郁癥”,但只是一種探索性的治療手段,真正應用于臨床還需要技術優化。“與植物人對話”是一個存在倫理爭論的話題,植物人是指腦死亡而心肺功能尚存的病患個體,需要消耗大量的社會資源與家庭財富才能維持其沒有尊嚴和交往品質的生命征象,對于是否維持植物人的生命,存在諸多爭議。如果只是開啟與其微弱的潛在意識生物學對話(刺激—反應)而無法恢復其生命尊嚴和品質,這種努力的目的與價值依然需要論證。
說了這么多,都是一些不恭敬的批評言辭,最后想說,這是一本優秀的腦科學主題的科普作品,說它優秀,不是它給我們送來多少新知,而是喚起我們多少對大腦神奇鏡像的好奇與反思。
(《快樂從何而來:人腦與認知新解》,環球科學雜志社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