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炮臺秋色

彭海亮

泛著泥沙而混黃的遼河由東向西而來，突然打了一個胳膊肘彎向西南奔去，像一條巨蟒猛然張開大口，二三里寬的河面變成六七里寬的大喇叭口，滔滔河水匯入渤海遼東灣，這就是遼河入海口。在其左岸郁郁蔥蔥、無邊無際的葦海里，浮起一座十幾丈高渾黃的小城堡，城堡如同錨死在葦海里的巨艦，威風(fēng)凜凜地俯視大海，1726年開埠的營口古城就在城堡身后的五六公里外，這個城堡就是大清朝在東北最重要的海防設(shè)施——營口西炮臺！

炮臺全部用堿土、黃米粥、石灰、沙子夯筑，主體建筑呈凸字形，由大小炮臺、圍墻、護臺壕組成，占地6萬平方米。1895年3月，清軍喬干臣部與日寇激戰(zhàn)數(shù)日，終因寡不敵眾而棄炮臺，日軍炸毀火炮、軍械庫、彈藥庫、艦船艇。五年后，俄軍再占炮臺，扒走所有青磚建俄國領(lǐng)事館，炮臺僅剩臺基。

如今我走在平坦的海堤道上，雖然葦海不復(fù)存在，但眺望著西炮臺依舊感受其趾高氣昂的氣勢。海邊上沒有幾個人影，秋風(fēng)像萬馬奔騰而來，猛烈地踢翻我的衣角，我腳下的海浪一陣陣拍打著混凝土塊鋪就的坡堤。“嘩——嘩”聲中，一浪浪混黃的海水跳起來，摔下去，潔白的亮亮的碎沫散開，留下一灘灘水印兒。我穿著皮夾克還有些冷，于是加快了腳步。

西炮臺東面正門外綠樹掩映，且直對雙向十車道的渤海大街，西、南、北三面還是蘆葦蕩。小指粗細(xì)的蘆葦一人多高，一棵棵摩肩擦踵，密密匝匝，不透風(fēng)。蘆葦已經(jīng)桿綠葉黃，蘆花垂下長長的、毛茸茸的腦袋，風(fēng)搖曳著成片的蘆葦，好像抖落開淡黃色的毛毯，發(fā)出一陣陣沙啦啦的聲響。有時候她柔弱纖細(xì)的身姿好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嫵媚而溫存，向愛她的和她所愛的人頷首致意；有時候她脆而堅挺的身姿像一個個剛強的士兵，寧折不彎，向恨她的和她所恨的人，發(fā)出尖利的吼聲。年復(fù)一年，生生不息的蘆葦蕩，你藏匿了多少往事？三十多年前，我和小伙伴們來西炮臺玩，那時候仍舊一片葦海，人一進(jìn)去再看不見蹤影，脫離了毛道兒會找不到家的。水蛇、大腳黑蚊子會咬死你。傳說1948年秋，八九百錦州偽警察藏身于此躲避解放軍追剿，欲搭乘蔣軍軍艦逃跑，可十幾天沒等到軍艦，卻等來瘧疾染身，大部分人病死餓死，少部分人走出來繳械投降。

蘆葦蕩護衛(wèi)著西炮臺的護臺壕，深深壕水護衛(wèi)著西炮臺圍墻。渾黃色的圍墻上有一道道風(fēng)蝕的溝痕，有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彈坑，墻頂上一尺高黑黑的浮土雜草叢生，垛口上一門門黑洞洞的火炮虎視眈眈，這一切仿佛在訴說它的百年孤獨、悲憤、滄桑。歷時六年、耗銀萬兩修筑的西炮臺上，甚至有新式克虜伯大炮，四周布滿地雷陣，25000互為策應(yīng)的守城守炮臺官兵，還憑借蘆葦蕩、大海的天然屏障，怎么就敵不過日本軍團的攻擊？當(dāng)時威名遠(yuǎn)揚的北洋水師與日艦甲午海戰(zhàn)全軍覆沒，而慈禧太后卻在富麗堂皇的頤和園籌備60大壽的慶典！

40多年前的寒假，我坐在松花江畔的一個土坑上，圍住一個土火盆，豆秸火噼噼啪啪地響，眼睛盯住留山羊胡須快九旬的太姥爺，小心翼翼地掰開燒土豆，焦黃的土豆冒熱氣兒，香氣在黑乎乎的小屋兒飄起來，我懇求說：“太姥爺給，吃了講古呀。”太姥爺十幾歲時就跟他大趕大車跑營口販鹽，那年頭街（gai音）上藥鋪、油坊、米店、雜貨鋪、客棧、衙門、領(lǐng)事館啥都有，那碼頭更是千帆云集……日本鬼子走了，老毛子來了，燒殺搶奪，嚇得俺大后來不敢去了。西炮臺比咱張坨子大老了，威風(fēng)！威風(fēng)！太姥爺直豎起大拇指，干癟的嘴巴慢慢蠕動道：“榮華富貴前生注定，趕車挑擔(dān)命里該然。接著販大鹽的話，俺家就是財主了。”他流淚了，我不知道他是惋惜還是慶幸。他若是財主，我就是地主的孝子賢孫了，那可不中！

太姥爺早已作古，幾經(jīng)修復(fù)的西炮臺難掩其破敗、衰落的蒼顏，仿佛一位踉蹌的跨世紀(jì)老人哆哆嗦嗦的樣子。我無法想象太姥爺若是活著一睹它的蒼顏會做何感想。它作為一個威猛或恥辱的象征符號被永久保留，開辟為歷史遺址旅游景點。原來的葦海被道路、廣場、建筑切割成一塊塊的，支離破碎，看不出曾經(jīng)荒蕪、浩瀚的模樣來。炮臺上好像生出兩個白色的犄角直捅云天，這兩個犄角是遼河特大橋的斜拉索橋柱，平添了炮臺雄渾、壯觀的氣勢。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慶典剛剛謝幕，祖國擁有了核彈、航母等現(xiàn)代化裝備的海陸空三軍，死灰復(fù)燃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們也心驚膽戰(zhàn)。百年孤獨、百年滄桑的西炮臺安度晚年吧，祭奠勵志的花環(huán)將縈繞你的周圍。

風(fēng)搖曳的蘆葦蕩不時地閃露出一塊紅海灘，我站到土丘上，一片紅海灘跳入眼簾：像一個碩大無比的橄欖果躺在蘆葦蕩里，殷紅、潤澤、厚實，更似一大灘鮮血在流淌，在燦爛的陽光下格外醒目。史料記載，1948年11月2日，解放軍搶占西炮臺插入海灘，與要搭艦逃跑的國民黨軍展開血戰(zhàn)，全殲敵人。這殷虹的海灘難道不是生命的熱血滋潤、染紅？從甲午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清軍對日軍對俄軍，解放軍對國民黨軍，戰(zhàn)爭的硝煙經(jīng)久不散，生命的鮮血涓涓成河。多少年輕的生命倒在了西炮臺下的海灘上，多少美好的魂靈飄散在西炮臺下的海灘上。

不經(jīng)意間，海風(fēng)停了，海潮退卻了，紅海灘前面露出來坑坑洼洼的黑泥灘來。天暖和的時候，可以看到一群光著腳丫子的孩子在海灘上跑，他們搬動石塊找石塊下的小螃蟹，一人手里握住一個裝小螃蟹的瓶子。黑泥灘不遠(yuǎn)處是斑斑駁駁的泛黃的、低低的、齊刷刷的綠草坪，綠草坪浸入海水里，水靈靈地鮮亮。是什么草？我還真的叫不出來，但我驚嘆這草居然能在鹽堿中存活且旺盛。成雙結(jié)對的海鷗在草坪上飛旋，它們是在覓食？抑或在游玩？清脆的叫聲在寂靜、遼闊的海灘上環(huán)繞，像一曲快樂的音符在我心海里蕩起了漣漪。金色的太陽掛在西南高高的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上，碎銀般的光輝拋散在蔚藍(lán)色的海面上，波瀾不驚的平展展的海面上流光溢彩，在這流光溢彩的海面上，航行著一艘艘進(jìn)出遼河口的紅白或黑白色的輪船，偶爾幾聲“嗚嗚”的汽笛聲起。

我張開雙臂，大口呼吸，海腥味、蘆葦香一齊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