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未必不相識

劉繼榮

1

我有一個溫馨的家，妻與公婆相處甚歡，人人眉舒目展。古裝劇里婆婆拿簪子扎媳婦腦袋，都市劇里婆媳冰火不容，只有我家總是言笑晏晏，滿室春風。有同事朋友，為著家事煩擾不堪，總會羨慕我：這小子簡直是老天照應，天生比咱們逍遙自在。

女兒出生后，我才知道：老天從不額外眷顧誰，若你飽暖潔凈，一定有人在洗煎燒煮，灑掃庭除；若你春風十里，定有人在你生命河的兩岸植柳種花。我從前竟是個傻子，幸好有女兒，讓我識得春風，識得夏雨，不再懵懂享受。

起初，我只是覺得奇怪，我全心全意愛女兒，卻意外遭她鄙視。閑暇時，無論我怎么逗，她都嚴肅如得道高僧，但嗅到妻的氣息馬上表情趣怪，載笑載言。我這一生，從未遭人如此厭棄，而且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并未去探求真相，反而寬慰自己，等她大些，自然會認清慈父，我在自己的美夢里安心睡著。

誰成想，叫醒我的竟是一場音樂會。妻得到一張夢寐以求的票，足足高興了好幾天，現在，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只是女兒如長滿刺的小蒼耳，黏黏纏纏，吸附在妻身上取不下來。我笑嘻嘻去哄，老媽卻在那邊帶著笑說：“其實音樂在家里聽也是一樣的，未必非去現場，寶寶今早有些發燒呢。”聽到最后一句，妻當即放棄，決定留在家里陪女兒。只是覺得可惜了票，臨時決定送給另一位樂迷朋友。

我趕忙攔在前頭：“小孩子頭疼腦熱都是尋常事，這場音樂會你等了足足一年，心心念念的……”老媽直沖我使眼色，我省悟到老人家散步的時間到了，不想在家看孩子，便笑道：“孩子我來照管，你們都各干各的事情去吧。”老媽笑彎了腰，數說著我管孩子管出的各種糗事。此時，孩子也配合奶奶，在我手里“哇哇”大哭，又踢又踹，認父作賊。這下子，妻更不放心了，說什么也不去，三兩下摘了首飾，換上家居服。

我舉著嗷嗷叫的女兒，誠懇地問妻：“我們的女兒也要長大，可能也會選擇為人妻為人母，難道就要因此放棄自己的愛好，為家庭犧牲一切，那她的自我在哪里？你真的希望給她做這樣一個榜樣？”妻愣住了，見我這樣鄭重，又不好駁老太太的面子，只是為難。我自作主張，替她拿來長裙和高跟鞋，鼓勵道：“去吧，相信我不會委屈孩子，你不可放棄你的快樂，要讓女兒看見幸福的樣子。”我背著女兒，跳起了猴子舞，小朋友竟破涕為笑，妻這才安心離去。

老媽輕敲一下我的頭，嗔怪道：“你弄成習慣了可怎么得了，以后媳婦拍屁股就走，我看你就天天像個女人管孩子去吧。”我跳舞跳得氣喘吁吁：“孩子就得兩個人帶啊。”老媽皺眉笑道：“你還不是我一手帶大的，你爸爸只是閑時逗逗孩子玩而已，生為女人，這是天分。”這句話平時聽還不覺得怎樣，此時聽起來竟然刺耳刺心。

2

說來也怪，女兒剛還好好的，這兩人前后腳一走，就發起燒來。我慌了手腳，量體溫時失手摔碎了體溫計，喂水時又差點燙了孩子，作冷敷時，孩子指著毛巾鄙夷道：“爸爸，那是擦腳布。”我跌跌撞撞，一生從未這樣慌亂，原來照看孩子不是憑誰力氣大個頭高，那真是要有技能的。

在我急難之際，鎖匙輕啟，妻自天而降，帶著金光，揮揮衣袖就救出我來。她接過孩子，用眼睛在那小額頭熨一熨，準確地報出體溫數字，輕松地準備了熱毛巾、果汁和白水，連備用體溫計和退燒藥都擺在床頭，小人兒舒舒服服地蓋在被子里，萬事妥當。

原來，妻知道小兒發熱會反復，尤其夜里更會出狀況，她到底把票送了人，輕輕松松放棄了這場夢寐以求的音樂會。我在感激之余，總覺得哪里不對。我永遠記得她結婚前的樣子，有時霞光滟滟，有時星輝脈脈，愛油鹽醬醋，也愛閱讀與音樂，像一顆鉆石，五十八個切面，面面生輝。

如今，她將所有光亮都集中在家庭這個面上。凡是家人的事情都是最重要的，她自己的可以通通靠后。老媽身體不好，我又懵懂，女兒雖優秀，可畢竟才剛剛進入直立行走這個歷史階段，全家老中幼三代，都得她顧惜。當初她夜半喂奶，照料孩子，我都睡得香甜，簡直是另一個嬰孩。

我安然享受著這種超齡嬰兒的待遇，我理直氣壯地享用喜歡的飯菜、整潔的環境、溫馨的氣氛，甚至還不解地問妻子，同事夫婦為何放著好日子不過，整日雞聲鵝斗，丈夫苦惱得發際線退后好幾米，妻子聲音表情都如敗絮，簡直令人震驚。此時真相大白，我才是那個裝睡的人。

試想，若干年后，女兒與一個相愛的人結婚生子，然后整日含辛茹苦地操勞，那小子蹺著腳舒舒服服吐煙圈，恐怕我會拼出條老命去捶人。執子之手之后，不是叫她的手洗煎燒煮，你的手抄在袖子里；與子偕老，不是她早生華發，你卻風華正茂。好的婚姻與愛情，不是叫哪一個人荒廢事業放棄愛好，而是兩個人共同的成長與進步。

孩子晚上又燒了兩次，我沒有像從前那樣高枕安臥，而是仔細看著妻如何照料孩子，學著妻的樣子給孩子喂水喂藥。妻嗔怪道：“我一個人綽綽有余，你何苦夾在里頭搗亂，不如養足了精神，明天好上班。”我笑道：“這就奇了，難道你不需要上班的，你熬夜不會老？”說來也怪，經過這一夜的陪護，女兒竟然不拒絕我的照顧了，肯對我皺著鼻子笑了。

3

周末，我主動請纓，做出了焦柴味道的烤雞翅，砒霜味道的蔬菜粥，洗碗時，因為太注重姿勢的干練灑脫，砸碎了女兒喜歡的小雞覓蟲碗。女兒哭得翻倒在地，老媽佯裝來踢我，女兒一骨碌爬起來，撲到我前面，含淚喝道：“不許打爸爸！”說真的，我受寵若驚，感激得想當場簽約，終生為小女俠做牛做馬。

我雷厲風行，接手了一半家事，也搞得整個家烏煙瘴氣。我剛坐下休息會兒，女兒已經拿著玩具車跑過來，把我的胳膊后背當作跑道飆車。媽媽這條好漢，提起當年勇，感慨萬端：“當初我老小一肩擔，家事全包攬，工作也沒耽誤。”她又自豪地講到那些故事：爸爸可以隨時帶客人回來吃飯，自己再忙也會笑臉相迎，準備酒菜，平時頭疼腦熱都會瞞住家人，若無其事地上班和操持家事，生怕叫家人受一丁點兒委屈。

看著如今弱不禁風的媽媽，我喉頭哽住：“媽媽，你年輕時吃了太多苦，才弄得現在老來一身的病。我希望人生能重新來過，你累時病時能理直氣壯休息，你不必穿廉價的衣服，不再吃剩下的食物，全家一起吃的苦叫相愛，只有一人默默吃苦是傷害……”說著，我眼淚幾欲迸出，而此刻女兒舉著玩具車恰恰滾到我腋下，我“撲哧”笑出聲來，悲傷散去，眼淚痛快流出。

我告訴媽媽：我想看到的幸福，不是在電視里，一家子笑逐顏開坐在豐盛的餐桌前，媽媽系著圍裙忙乎；也不是在民國畫里，爸爸歪在藤椅上蹺著腳看報，小孩蹲在地上玩耍，媽媽躬腰控背地在大木盆里搓衣服，紫藤花開得再好也沒有用，媽媽會腰疼肩疼關節疼……大家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個人的勞作，這不是幸福該有的樣子。

媽媽茫然地看著我：“可我們一代代就是這樣過來的呀！”我斬釘截鐵地回答：“現在改變也來得及。”說真的，說起來擲地有聲，字字磊落，氣舒意暢，可做起來實在太難了。家事紛雜瑣碎，直耗得人要老去，我時時想偷懶，想耍賴，想裝回從前的糊涂，可每次看見女兒晶瑩的小臉，我都會一點一點拾起志氣，一點一點完成自己的諾言。

妻一分開身，很快把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叫眾人刮目相看。她升職后愈發繁忙，我比從前更辛苦，夫妻之間也開始為家務起爭執，女兒總是偏幫爸爸。老媽見狀嘆氣道：“這可是你自找的，有福不會享，哭著喊著要做飯帶孩子，現在后悔了吧？”我微笑搖頭，說真的，我喜歡現在的自己：有責任心，有擔當，比任何時候都成熟，配得上妻兒的喜愛與依戀。

老媽心疼我，要抽空提點提點兒媳婦，我阻止了。老媽不服：“你們家里現在是一地雞毛，掃掃夠扎十個八個雞毛撣子了，還不要人說了？”我笑道：“別擔心呀，矛盾與紛爭，也是相愛的另一種樣子。”

我解釋道：“過日子沒有誰家天天是琴瑟和鳴，風甜雨酥，多的是唧唧噥噥，爭長論短，長輩萬萬不能藏奸，怕自己孩子吃虧，手里扣著暗器，隨時準備上陣拉偏架，那將會兵荒馬亂……”老媽忽然感慨：“你好像真的長成大人了，我聽你的。”

女兒聞言跑過來，使勁踮起腳尖：“我也長大啦，奶奶也長大啦！”這童言稚語真叫人開心，連剛進門的妻也笑出聲來。我們在每種關系中成長，漸漸看到愛的真實模樣；我們成為彼此的春風，家才會成為夏日里的玫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