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

孟雯 強星娜

每種語言都會使用特定的形態——句法手段表達信息來源，如看到的還是聽到的，推測的還是轉述的。必須表明信息來源的語言大約占世界語言的四分之一。以信息來源為主要語法意義的語法范疇稱為“示證范疇”。在有示證范疇的語言中，常出現的語義參數包括視覺的、感覺的、傳聞的、引用的、推斷的、假定的（Aikhenvald2004）。本文以電視劇《潛伏》的劇本為語料來源，討論篇章中的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

一、語料的選擇與統計

選擇《潛伏》劇本作為語料來源，一方面是由于其雖為書面語，但臺詞的口語性很強，有助于防止書面語偏愛使用“引用”而口語偏愛使用“傳聞”的傾向；另一方面是由于其內容是關于諜戰的，尤其強調信息來源，與其他語料相比有更多樣化的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統計結果如下表所示。

統計主要以話題為單位，若談論某一話題的過程中出現多次引用，將其算作一處。如：

（1）戴笠閉目養神：他最后怎么說的？

余則成：就說李海豐通日本人，還要拉他一起叛逃，他沒答應，就被人打了黑槍。我開始沒聽明白，我還問李海豐是誰，張名義說是電訊處的。

例（1）中的“他”指張名義，余則成一直圍繞張名義臨死前的話進行轉述，雖然多次出現言說義動詞“說”和“問”等，但算作一處。

從表中可以看出，《潛伏》更側重于使用引用示證表達方式，即明確說明信息來源的轉述方式。這與其題材密切相關，強調信息是從何而來的，并且據此判斷其可信度。

《潛伏》劇本中的引用示證表達方式主要有：A說、A跟/對B說（過）、（A給B的）信里/上說、A問過（B）、A轉告B、A轉達B的話、A通知B、廣播里說、A聽B說、A提出/有令/指示/命令/匯報，等等。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A說”。

《潛伏》劇本中的傳聞示證表達方式主要有：聽說、據說、有消息說、A接到通知，等等。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聽說”。

二、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的實現形式

1.單句中

某一信息的內容及來源出現在同一單句中。例如：

（2）林懷復：周恩來跟赫爾利說過代表團必須要有中共的人，而且很具地體提出了周恩來、董必武、秦邦憲三人參加，他們置之不理。

例（2）中的信息來源為“周恩來”，信息接收者為“赫爾利”，信息內容為“代表團……三人參加”。

2.一問一答的話輪中

某一信息的內容及來源出現在說話人及聽話人的一問一答中，可能是先出現信息內容后出現信息來源，也可能相反。下面這個例子就是先來源后內容：

（3）吳站長把玉器放在手中把玩：戴局長都跟你說了吧？余則成：說了，說您點將，要我來這邊的。

例（3）中的信息來源為“戴局長”，信息內容為“您點將，要我來這邊”，它們出現在吳站長和余則成問答的話輪中。

3.多問多答的一組話輪中

有時轉述的信息內容太多，在對話中需要多個話輪共同完成，如：

（4）余則成：接你回天津的路上他們都問了你什么？

王占金：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姓余的人。我說不認識。

余則成：還問什么了？

王占金：問我認不認識他的太太，叫翠平的女人。

余則成：你怎么說的？

王占金：我說不認識。

例（4）為王占金轉述自己與他人的對話，在余則成的詢問下，轉述的內容通過三個答句才完成。

4.相隔幾個話輪

信息來源和信息內容有時是分開談論的，中間插入其他內容，隔幾個話輪之后才完成。例如：

（5）左藍：呂宗方被暗殺后，我接到指示去延安了，就跟他失去了聯系。（信息來源是“指示”，信息內容是“去延安”，隔了幾個話輪之后又提到了“指示”的確切來源）

……

鄧銘：你去延安是邊保的指令還是社保的？（問“指令”的具體來源）

左藍：邊保。（信息的確切來源）

例（5）中談話一開始沒有指出具體的信息來源，隔了幾個話輪之后才點明。由于受題材限制，《潛伏》中許多信息來源為某人或某機構的指示或命令等。

5.省略

有時不明確說出信息來源，但從語境可以推出，如：

（6）甲在看報紙，對乙：新四軍在上海近郊吃日本人埋伏了。

例（6）中的信息來源沒有經說話人說出，但根據語境可以知道此信息來源于報紙。

三、篇章銜接方式與詳略度

《潛伏》中的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及其所表達的信息內容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方式發揮其篇章銜接作用，這幾種方式的區別在于詳略度的不同，從直接引述到略述、概述等，形成一個由詳到略的連續系統。

1.直接引述

直接引述是對被述話語，包括語氣語調原樣的沒有加工改造的引述（黃友2002），但是也存在忠實度的問題，如是原原本本地引述，還是發音特征等發生了變化等。當說話人讀或者背某信息內容時，采用的就是直接引述的方式，且忠實度較高。例如：

（7）謝若林：我沒那么大的本事。他打開信封，抽出一張紙：這是延安的叛徒韓繼恩帶人從陜北挖出來的，都是秘密檔案。

余則成很從容：哦，找到余則成的大名了？

謝若林念：通知，急調邊區保衛六科陳秋平同志，任務：赴天津與“峨眉峰”以夫妻名義工作，掩護其實施潛伏任務，請務必于9月28日前到達分局社會部報到。絕密。

例（7）中謝若林所念內容既側面回答了余則成的問題，又呼應了他自己所說的“秘密檔案”；信息來源是“秘密檔案”，信息內容是謝若林所念的“通知”的完整內容（直接引述），信息來源與信息內容前后呼應促成了篇章的銜接。

2.略述

略述指對被述話語的刪略敘述，一般刪略的是不重要的信息（黃友2002）。在我們統計的篇章中，聽話人有時會選取所聽內容的一部分進行討論，這時需要刪略掉與討論無關的內容，防止所指不明確，例如：

（8）廣播：在我軍曾經公布的日本侵華戰犯的名單中，岡村寧次同樣被列為頭號戰犯。就是這樣一個血淋淋的劊子手，竟然被堂堂中央政府奉為軍事顧問，甚至指揮作戰，不久前還秘密前往東北，視察布防情況，兜售他編纂的《剿共指南》，所到之處，皆有軍界高官或登門拜謁，或上車請教，抗日勇士尸骨未寒，南京政府究竟要干什么？

站長關上了收音機：秘密前往……這還叫什么秘密前往呀。

李涯：他們說的上車請教，是指什么？是指在天津？

例（8）中李涯只提取了廣播中的“上車請教”這部分內容與站長討論，刪略掉了其他內容，這是由于這部分內容可能與他們自身（天津站工作人員）相關，因而比較重要。

此外，有時為了簡潔，可以使用指示代詞替代已說過的話，例如：

（9）謝若林：反過來，如果您是中共，您太太也是中共，我就不會說出去。

余則成警覺：您接著說。

謝若林：您和您太太其實都是。（“都是”后面省略“中共”）

余則成笑了：謝先生，你是想錢想瘋了，你說這話是要害我呀。

例（9）中余則成用代詞短語“這話”回指謝若林的話（信息內容），比轉述原話更簡潔，且與前文相連貫。

3.概述

概述指用自己的話來概括被述話語的主要內容（黃友2002）。有時說話人并不需要完全轉述原話內容，而是在提及時將其進行概括，聽話人也可以理解。如：

（10）馬奎：余主任，下面就是你了，你家的太太來了，他們就夠一桌了。

余則成：這個……她來了也沒用，不認字，怎么會打麻將呢。

站長太太：不認字怕什么，打發時辰又不是當先生，我也不認幾個大字。

馬太太：是呀，我們弄堂里打的最好的是個瞎子，桌上賺的錢比人家鋪子里賺得還多呢。

馬奎嫌太太不會說話：人家說認字，跟瞎子有什么關系。

例（10）中馬奎埋怨太太不會說話，沒有轉述馬太太的原話，而是用“認字”概括前面談論的內容，指“關于認字的事”。

此外，還存在這種現象，即說話人會在聽話人的理解的基礎上轉述某個信息，例如：

（11）陸橋山：毛局長什么意思？

站長：送回總部。

陸橋山：站長，送回總部就等于留下后患，他那張嘴能說下天來。

站長：依你的主意呢？

陸橋山：火車押送，路上遇到共黨解救，雙方交火，他死于非命。

站長：毛局長也是這個意思，你去辦吧，記住，我需要一個完整的口供，而且他要簽字畫押。

例（11）中站長沒有直接轉述毛局長的原話，而是概括說毛局長跟陸橋山是一個意思，即不能讓馬奎活著回總部。

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通過以上幾種方式，使劇本中的內容相互銜接，使人物之間的對話聯系緊密且流暢。除了在篇章中，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需要通過以上方式等使信息來源與信息內容指代清晰，使對話保持連貫。

4.話題推進

由于《潛伏》是講述諜戰的，許多人物在談論話題時都會使用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聽說”是《潛伏》中最主要的傳聞示證表達方式，有發起話題和轉換話題的作用，而其他示證表達方式還有繼續話題的作用。例如：

（12）余則成在思索，電話響，余則成接聽：喂。

廖三民：余副站長，我是廖三民。

余則成警覺：三民呀。

廖三民：聽說余太太不幸……（發起話題）

余則成沉痛：你也聽說了？

廖三民：聽說了，我跟太太商量，晚上想登門憑吊，都是老朋友了，我們心中也很悲痛，添一燭香也是心意。

余則成：好吧。

四、轉述示證的結構分析

雖然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的構成成員內部存在異質性，如既包括言說義動詞又包括一些框式結構（如“據……說”）等，但是可以根據其表達所需的必有成分和可有成分刻畫出轉述示證的結構。傳聞示證的必有成分是傳聞示證表達方式（Hearsay，簡稱H）和信息內容（Content，簡稱C），引用示證的必有成分是信息來源（Source of information，簡稱S）、引用示證表達方式（Quotative，簡稱Q）和信息內容（Content，簡稱C）；可有成分包括信息接收者、環境成分和憑借成分等；不納入結構的成分包括社會文化環境和體態語等。因而其結構成分如下圖所示：

其中，轉述示證結構最核心的部分為：

傳聞示證結構：傳聞示證表達方式（H）+信息內容（C）

引用示證結構：信息來源（S）+引用示證表達方式（Q）+信息內容（C）

1.信息來源

信息來源是引用示證的必有成分。這里的信息來源可以是某個人，也可以是某物，如信件、廣播、電視、網絡等，還可以是某個機構等。例如：

（13）呂宗方：張名義的老婆說，李海豐曾經鼓動張名義跟他一起投靠日本人。（信息來源為某人）

（14）余則成無奈：袁政委的信上是怎么說的，你得聽我的。（信息來源為信件）

（15）陳站長對余則成：總部命令立即把你護送回重慶，你的身體還可以嗎？（信息來源為政治機構）

2.信息內容

信息內容指說話人所轉述的內容，這里出于一致性考慮，不關注信息內容的詳略度與真實度等，無論信息內容的詳略與真偽，統一將其歸為信息內容。

3.可有成分

信息接收者是不一定要出現的成分，若不出現，一般默認為說話人本身。例如：

（16）站長：梅樂司對我說過，美國人能打勝仗，就是因為他們心里都有家庭。（信息接收者為站長，信息來源為梅樂司）

環境成分（包括時間、場所、上下文情境等）和憑借成分（包括方式、工具等）都是對轉述行為的附加性說明，有助于使信息來源和信息內容更加明確。例如：

（17）呂宗方：張名義死前向我匯報過，說你篡改監聽記錄，林懷復一伙傳遞擁共傳單的事，你在記錄中刪除了。

例（17）中“死前”這一時間成分使“匯報”行為發生的時間有了更準確的定位，使消息更加可信。

（18）甲在看報紙，對乙：新四軍在上海近郊吃日本人埋伏了。

有時上下文情境也會表達出信息來源，如（18）中的信息來源是報紙。

（19）戴笠滿意：好，我局天津站站長吳敬中手書報告，向我要你，你愿意去天津嗎？

例（19）中，信息來源于是吳敬中“手書”的報告，通過“手書”這一方式可以看出吳敬中的誠意。

4.不納入結構的成分

體態語指與話語同時或單獨使用的手勢、身勢、面部表情等具有表情或傳遞信息作用的語言伴隨行為（黃友2009）。通過描寫體態語，可以暗示一些難以明言的意義。例如：

（20）余則成：哦，是這樣……接著他試探地：南京這邊有人說，呂宗方是共黨，這會是謠言吧？我跟他這么長時間，我怕……這是真的。

例（20）中通過描寫余則成轉述話語時“試探”的神情，暗示了他的謹慎以及對聽話人的不信任。

對社會文化情境的描寫，可以加深對信息來源、信息內容以及轉述方式的了解。例如：

（21）站長：美國人牽頭搞的國共軍事調節馬上要開始了，軍調部在北平，天津這邊要成立軍調處，共產黨的代表明天晚上就要來了，戴局長有令，軍事調節不是和平鴿，央地各級要豎起耳朵，張開眼睛，我們的戰斗開始了，諸位明白戴局長的意圖嗎？

例（21）中站長首先說明社會文化背景，然后再轉述“戴局長”的命令，使聽話人可以更好地理解該命令的內容與意圖。

五、結語

通過統計和分析我們發現，與傳聞示證表達方式相比，《潛伏》更傾向于使用引用示證表達方式，這與其題材相關。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在篇章中主要有五種實現形式：單句中，一問一答的話輪中，多問多答的一組話輪中，相隔幾個話輪以及根據語境的省略等。其篇章銜接作用的發揮主要通過直接引述、略述、概述等方式，這幾種方式的區別主要在于詳略度的不同。轉述類示證表達方式有發起話題、轉換話題和繼續話題等篇章功能。此外，我們還借鑒袁毓林和黃友的意見，刻畫出了轉述示證的結構。

本文為北京市高等學校青年英才計劃項目（4152A104）的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102488）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