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故事

謝約索

一個小孩如果能吸幾口旱煙，老一輩的人就會說他很了不起，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驕傲。

一

我的爺爺很喜歡來幾口煙，不是現在一盒裝的，而是那種年代久遠的煙斗，染上煙草，能吐出有規律的煙圈兒。我剛上小學時，爺爺在家門口坐著曬太陽，那管煙斗從不離手。他笑著問玩煙斗的我，敢不敢吐個煙圈？我說當然。于是，他教我怎么吐，再把煙斗遞到我手上。我雙手捧著煙斗，深吸一口氣，使勁兒地吸了一口，卻沒吐出圈兒。可是第二次，我成功了。放下煙斗，我自豪地看著爺爺，欣然接受了爺爺親熱的撫摸。

河畔的金柳隨風而起，細細的樹干毫無柔弱之姿，河水燦燦生光，陽光和云朵嬉鬧，映在我清澈的瞳孔之中。

這曾是我記憶深處的一個驕傲——一個孩子以此標榜自己的成長，樂此不疲。

二

然而，這也是我記憶中最后一次主動地，心甘情愿地吐煙圈兒了。八歲那年，有一天放學回家，剛一進門，便有一股濃烈的煙味沖入了我的鼻喉。我很好奇，走進臥室，爺爺眼神渙散地半靠在床上，桌上放著爺爺寶貝似的那根煙斗。整個臥室不知道裝了多少個煙圈，變得烏煙瘴氣。

我并未多想，轉身回房寫作業去了。過了幾分鐘，哥哥沉著臉將我叫了出去，我匆匆趕到爺爺的臥室，卻被眼前的場景給嚇住了——那根煙斗被爺爺攥在手中，地上散著一些煙草。散開的煙圈中，看不清爺爺的臉，只聽見他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倘若這個畫面中還有什么算正常的，也只能說是從窗外透進來的，屬于那個冬天的寒意。

人與物，一切都像世界末日般在房間里呆滯著。時間仿佛也靜止下來，畫面無比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伴隨著爺爺劇烈的咳嗽聲，讓我第一次我對煙產生了恐懼。

三

煙是毒藥。從那時起，這個想法就深刻地印在我的腦中。那天，爺爺不過是因為田地的一些小問題，希望借煙消愁，但卻因為吸煙過度而狼狽不堪。煙將平日里在我心中慈愛、從容的爺爺盡數帶走——煙對于我，不是毒藥，勝似毒藥。

也是從那次以后，我拒絕再碰任何煙。我也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吸，僅僅聞到那種刺鼻的味道，就會讓我驚慌逃離，這是源自內心的恐懼與逃避。但生活中又不能避開煙，家中爺爺會避開我吸煙，鄰里街坊的串門卻是常有的，并且經常來我家的三爺爺更是無煙不歡。有一次，三爺爺一連抽了四、五根煙，刺鼻的煙味在樓下打了好幾個轉，直沖到我樓上的房間，刺入我的鼻腔。我十分惱火地沖下樓吼叫，弄得三爺爺尷尬無比。

家人對我的這種反常的行為十分詫異——在這之前，我雖然不喜歡見到有人吸煙，但從未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反感之情。從那年開始，我對煙的憎恨態度變得近乎狂暴。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年爺爺的失態，其實才是導致我對吸煙態度激化的原因。那件事，那駭人的畫面在年幼的心中刻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而空氣中灰蒙蒙的煙氣，便成了另一種記憶方式，陪襯著那幅畫面，存在我深深的腦海中，保留至今。冰冷的記憶，全是不堪，它是我、哥哥和爺爺一直都閉口不談的。

四

又是幾年飛逝，當我從大城市再回到小村莊時，記憶里的美景都化為虛有了。河水薄薄的，露出了河底大大小小的石頭，河畔的“金柳”彎下了腰，低下了頭，像一個垂暮的老人般瘦弱無力，感覺隨時都會逝去。沒有陽光，太陽也不愿賞臉，只有云朵擺出一副臭臉。所有的美好不復存在，或許長大以后，一切幼年的驕傲逐漸變得現實起來，只剩下單調的灰白世界告訴我，這是物是人非的悲，是我成長的哀。

五

乘駒踏下歲月的印記，曾經的驕傲已經變為無法面對的事實。坐時光機旅行，成長的回憶在生命中留下了難以正視的傷痕。我悲哀地處在其間，逐漸成長。然而回憶之所以成為回憶，是因為它是成長中不能忘卻的印記，就像墻上的釘子，拔走了也會留下疤痕，掩蓋則會有突起。爺爺對我的影響，也是眾多墻上釘子中的一顆。

六

每當鄰里間談天聚會，我就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兒，也不愿跟他們打招呼。三番五次后，他們也都看出了我的不對勁，于是聚積抽煙時，他們總會拿個水果盤，裝些小零食，叫我快快出去，不要在那里待著了。習以為常后，從起初的不好意思到逐漸麻木，與十年前的小孩子相比，現在的我會掩飾情緒，偽裝自己。十年蛻變，我早以不是那個懵懂的女孩，但我對煙的反感卻像大山一樣壓在心底，紋絲不動。

十載不過一瞬。直至幾個月以前，一個很久沒見的叔叔來家做客，并邀請鄰居們出去小聚，當然我也在其中。我依舊心安理得地坐著，等他們又給我準備專門屬于我的“大餐”。一會兒，那位叔叔順手掏出一包軟煙，一圈分下來后，他首先點燃了煙，開始享受。我剛想發火，卻一句話也沒說。我竟然沒有了趕緊逃離的意思，當久違的煙味逐漸變濃，沒有什么沖上心頭的不堪記憶，也沒有預想的作嘔之感，煙味對于我來說，竟然變得再稀松平常不過。

我恍然之間明白，刻下印記的是成長，逐漸淡忘的，也是成長。

七

歲月會翻篇，它帶來好與壞，欣喜和悲傷，驕傲自豪和難以啟齒……歲月悄悄，回憶漫漫。它用它的方式告訴我繁重的人生哲理，同時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無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