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山西,和文學糾纏了大半輩子。退休以后,2012年夏,有機會到河南鄭州一家民辦大學教書。
2013年春季開學,教大三年級一個與影視文學有關的課程,搞了一個簡單的問卷調查,想對孩子們的影視文學基礎有一點兒了解。孩子們多來自省城以外的地區,在中小城市或鄉鎮完成中小學教育,在應試教育的環境下,這些孩子對于應試科目以外的知識幾近于蒼白。依我的標準,該看的沒看過,該讀的沒讀過。世間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我想孩子們還是要多讀一點兒書,開卷有益,無論將來干什么,多讀書總沒有害處。可是光在手機上讀那些“盜墓筆記”、“大兵小將們的心靈雞湯”怕是不行,總得讀一點兒經典。那一年初來乍到,有一點兒生猛,還有一點兒熱情,總有一點兒老天真。于是就想把班里的學生帶進書店上堂課,對著書架,介紹一些近乎青年必讀書樣子的圖書,具體明確,立竿見影。
于是就想到了城市之光書店。
多年習慣,喝一盞淡茶,翻幾頁閑書,書店就成了常常盤桓的地方。尤其是獨立書店,如我們山西的爾雅,日久情深,以至于跟爾雅主人都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時,剛好有一本新星出版社出版的《書店之美》,副題“20家文化地標書店的精神向度”,介紹了全國20家民營書店,沒有我們山西太原的爾雅,然而河南鄭州的城市之光名列其中。
一到鄭州,安頓下來,便去城市之光朝覲。
走進城市之光,便知道田原的《書店之美》20家文化地標之所以選入了城市之光,放棄了爾雅的道理。爾雅書店的店主人跟我說過,爾雅是全國單位面積營業額最高的書店,爾雅真的就是一座一心一意賣書的書店。然而,城市之光則不同。進門,迎面是收銀臺,兩壁裝飾著電影海報,一邊的架子上是文藝調的明信片和筆記本,空間盡管窄仄,卻罩在濃濃的藝術沙龍的韻味里。
順著黑白兩色的樓梯走上去,記得在樓梯的轉角處推薦的是麥克尤恩,而麥克尤恩的處女作《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正是我那一陣子非常喜歡的。上到二層便是平面陳列的推薦圖書,第一眼看到藏藍精裝的《保羅·策蘭詩選》。保羅·策蘭是我景仰的詩人,我還清楚記得北島《保羅·策蘭——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的結尾一節,1970年晚春策蘭投河而死,“最后留在策蘭書桌上的,是一本打開的荷爾德林的傳記。他在其中一段畫線:‘有時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之中,……”讓我驚訝的是,《保羅·策蘭詩選》居然夸張地擺著一大摞,一二十本不止。我有些狐疑是店家的固執,還是河南鄭州居然就有那么多人購買保羅·策蘭,真的有嗎?后來,我才知道,店家以為《保羅·策蘭詩選》特異地小眾,不會有再版的機會,所以多備一些,以期提供給一年以后,兩年以后,三年以后未來的讀者。東西南北,四圍是書,量并不大,應該冊冊都是經過主人精選的經典。冒昧地說,有一點兒小號萬圣書園的意思,透著一股子高冷的范兒。東面有一處凹進墻面的小舞臺,周末的晚上會有民謠歌者淺吟或細語。幾年以后,我在這里欣賞過一場意大利劇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達利奧·福的小戲劇《開放夫妻》。書城的中央留有一片池座,布置了桌椅沙發,還有一處吧臺和土耳其壺煮的云南小粒咖啡。
身陷其中,我會有一點點迷茫,遠遠看著店主人開哥和鄭姐,哥兒清癯,姐兒嬌小,哥兒姐兒衣著舉止舉手投足透著倜儻放逸的灑脫,在一個金錢與權力喧囂的時代,在這里竟然嗅不到一絲一縷嗆人的煙火氣。那天,空氣中影影綽綽地彌漫了萊昂納多·科恩若有若無的吟唱,便隱約可以捉摸了城市之光的精神向度,讓我這個客居異鄉的旅人恍惚間有了歸家的感覺。
去了城市之光,找到了店主人開哥,說明了我的企圖。開哥毫不含糊明確地表揚了我,贊同我的想法,對于這件事情甚至似乎有一點兒期待了很久的神情。開哥的鼓勵,讓我平添了許多信心。我知道學校不可能給出任何費用,上午的課,書店還要提早開門,給書店添許多麻煩,開哥不但不嫌麻煩,而且推薦由鄭姐介紹外國文學圖書部分。鄭姐欣然允諾。
于是,2013年3月11至15日,星期一到星期五,三個下午,兩個上午,每次3個小時,在城市之光書店二層,我從樓梯入口處平面陳列的圖書講起,到南面臨窗的幾排書架,影視戲劇,哲學歷史,中國文學,蜻蜓點水,一掠而過。鄭姐則介紹整面西側書架上的外國文學。鄭姐那年春天理了短短的頭發,如少年一般,那幾日常穿一件洗盡鉛華的博柏利經典格子襯衫,瀟灑睿智。我猜想鄭姐雖然出身山東大學中文系,但在外國文學上面多有用心,尤其是現當代的歐美文學,對近些年來中國出版界譯介外國現當代文學的流變如數家珍。而且鄭姐應該有極好的西學學養,講到一些西方文學的經典著作會給同學比較不同版本譯筆的優劣。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對不住鄭姐,到了后兩天,這種愧疚甚至變成有些惶惶然的忐忑。這五天,無論對于鄭姐還是城市之光沒有任何經濟意義的回饋。雖然一連三個鐘頭苦口婆心介紹了那些對于我和鄭姐以為都是值得一讀的經典,但是能夠從書架帶走一冊兩冊的同學其實寥寥無幾。私下,我和同學們說,我們無來由地給城市之光帶去許多麻煩,無以回報,希望同學用手機拍幾張照片發發微博,也算給書店做一點兒推廣,響應的同學也并不如我希望得多。至于,在這些孩子們中間可以有多少內心的回應,我就更不敢去揣度了。但是,鄭姐依舊充滿熱情,從法國的尤瑟納爾開始,英國的麥克尤恩,意大利的卡爾維諾,德國的聚斯金德,最后轉到南側書架,日本的川端康成,甚至還有那些年輕的芥川獎獲獎作家,如我也喜歡的青山七惠。每次結束以后都會有或多或少的同學圍上去和鄭姐交流,我看到鄭姐似乎也在享受這種交流,讓我惶惶然的心稍稍能有些平復。
《觀念的水位》的作者劉瑜說過:“我有時候經常會在想,在過去這十幾年里面,曾經成功的說服過一個人嗎?我覺得好像都沒有。我的意思說什么?就是很多時候你看似你說服的人,其實他本來就是同意你的,或者是那種本來就沒有什么觀點,他可能本來就在一個灰色地帶里面,你那么一轉就過來了。”劉瑜的這種經驗讓我沮喪,卻也讓我鼓舞。我們或許真的不能說服一個人,或者真的不能改變一個人,但是肯定還有尚在懵懂之中,或者如劉瑜所說尚在灰色地帶里面的孩子,我們可以給他們一個提示,一個指引,給他們那么一轉。
離開自己雖然簡陋卻也還舒適山西太原的家,到河南鄭州這所民辦三本的學校里教書,住筒子樓,用公共廁所,還常常有人便后不沖,除了自己一些或明或暗不明不白的理由,渴望遭遇可教的孺子,救一人勝造七級浮屠,大概是我內心最大的期待。我想這也是開哥和鄭姐逆流而上撐著這間城市之光書店的心情吧。
我在豆瓣上讀到了城市之光書店十年前寫下來的文字:
如同卓別林的電影《城市之光》一樣,我們在這個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流浪,尋找愛情,尋找夢想,生活中卻充滿了浮躁、不安和緊張,這些情緒如同夢魘與每一個城市人緊緊相隨。在一個陰郁的下午,放下心情,喝一杯咖啡,讀一本好書,這世界的紛擾仿佛也變得遙遠了。書店,是城市的一個夢,是一種生活方式,它提供閱讀、聆聽與交流,在精神層面它承載著與另一個世界的出口。作為垮掉的一代的發源地的美國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代表著自由、平等、先鋒的生活理念,我們的城市之光書店正是源于這樣一種夢想。與城市之光的相遇,就好像與一種生活方式的相遇。
十年,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長成一個打醬油的少年。十年,不算太長,也不能算太短,可是這十年對中國書業卻是風云激變的十年。城市之光不忘初衷,在晦暗不明的夜晚為我們守著一盞燈,煮一杯清咖啡,備一冊寄放魂靈的書,守著一個信念,守著一個夢想,謝謝城市之光,謝謝。
祝大同,1951年生,江蘇句容人。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深藍色的日子》《偶爾,會絕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