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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影

2016-05-14 14:23:27李金桃
山西文學 2016年7期
關鍵詞:學校

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想起葉芝這首詩歌,我抬頭跟女兒說:“要保護好你的初戀和別人的初戀。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初戀受傷,就像在受傷家庭里成長的孩子,心里會留下陰影……”

我還沒說完,女兒就搶過話題:“初戀就是一束光。有光才有陰影,大陰天去哪兒找陰影?”女兒說完,調皮地做了個鬼臉,下嘴唇往上一噘,沖自己的劉海吹出一口氣。這個動作,好多年輕人做過,好像是,他們有了心事,沖自己腦門吐一口氣,心事就會煙一般消散。確實是,女兒做了這個動作后,臉上就由陰轉晴了。女兒是高中生,常常從書里翻出小紙條,有一次,她上交了老師,那位男生被叫了家長并停課一周。

我的忠告對她似乎不起作用,因為她的反駁也有道理。有光才有陰影,月光或日光,也許那就是初戀的光吧。我想,孩子的愛還是由孩子自己處理吧,即使有陰影,總比陰云密布的黑夜強吧。

讀著葉芝的詩歌,回味著女兒的話,我想是時候告訴女兒我的初戀和薛貴鋼的初戀了。

我的青春年少,我的懵懂歲月,那段逝去的日子,痛苦中透著甜美,羞澀中透著愧疚,啊,在春天的暖陽下回憶那似甘露一樣的初愛,我日漸干枯的身體有了幼苗般發芽的沖動。

回憶是從他推開門的一瞬間開始的。

他進教室之前,劉濤給我們畫了一張他的畫像:鱷魚臉,小眼睛,大到腮旁的薄嘴唇,滿臉皺紋,舉著教鞭,一臉兇相。畫的旁邊寫著:新老師王濱。

畫像就貼在講桌前壁上。講臺上的老師看不著,盯著講臺的同學們卻一覽無余。劉濤的父親是管教育的鄉領導,王濱又是鄉里派來的。聽說,新來的老師都要去劉濤家拜訪,所以,大家都認為劉濤畫的畫像,不會牛頭不對馬嘴。可是,誰也想不到,劉濤的畫像與真人反差這么大。

他推開門,教室里發出一片驚呼。

他穿著一件印著虎頭的T恤衫,一件發白的牛仔褲。單眼皮,鴨蛋臉,嘴巴下面一層黑絨胡修得很整齊。最有型的是那張嘴,嘴唇很紅,很厚。現在想起來,可以用性感描述,那時候,只覺得好看。他太帥了,這是我們學校有史以來最帥的一張臉。

62位同學同喊一個啊,聲音震耳欲聾。他站在門口一愣,隨即,臉大紅。看樣子,他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他雙手端著講義夾,夾子上放著粉筆盒。愣了片刻,走到講桌前,放下講義一笑。他的牙很白,很整齊,也很亮。像是看到初春第一株綠,我的心一震。

他先介紹了自己,他說他叫王濱,畢業于張北師范,在市一中實習一年,在縣二中任教一年。然后,他讓每位同學站起來做自我介紹。在班里,我個子最矮,坐在右邊最前排。從左邊最后一排的同學開始介紹,我就是最后一個了。我忐忑地等著,想著怎么能一下引起他的注意。他是教數學的,正好,我的數學最好。我想這樣介紹自己:“我叫周紅桃,數學課代表……”用不用說成績呢?不說我數學是全年級第一名,他能一下記住我嗎?如果說了,同學們會怎么想呢?想了半天,也不知該不該提成績,眼看就要輪到我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沒想到,我前面做的鋪墊根本用不著,因為,我剛站起來說我叫周紅桃,他就說:“請坐,周紅桃。”

我很失望,不過,也有少許安慰。因為,這節課,他喊了我的名字。其他同學介紹完,他只說請坐。

然后,他就開始講課,他第一節課講的是《整式的乘除與因式分解》。

我盯著他,心咚咚咚跳著,時不時提醒自己集中精力,可是,我的精力就是集中不了。抬頭也不是,不抬頭也不是,抬頭盯著他心跳不止,低下頭又覺得不是聽課的狀態。轉臉看其他女同學,她們的情況也跟我一樣,盯著盯著就紅著臉低了頭。

講罷課,他走下了講臺。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擔心他看見自己的畫像不高興。他從前走到后,從后走到前,站在中間,他看了看,什么話也沒說,直接走到講臺上,在一張紙上噌噌噌畫著。同學們假裝做題,其實都在猜他畫什么。后來,同學們說了自己的猜測,有的猜測他會畫一群豬污辱同學;有的猜測他會畫的是一張更丑陋的某同學的臉;有的猜測他想用一個畫面教育同學們;有的猜測他是數學老師,只會出一個變態的數式讓大家計算,計算結果一定是250。

謎底揭曉時大家又驚呆了,他畫的是自己的畫像,畫得太像了,嘴唇、臉型,甚至是神態。畫像上也寫著一行字:新朋友王濱。他看著目瞪口呆的同學們,微笑一下,走下講臺,把自畫像也貼在了講桌前壁上。

一個王濱兩種畫像在我們班講桌前壁貼著。

王濱是班主任,他不把畫像揭下來,沒人揭。就像學校走廊墻上貼著的牛頓、法拉第、愛因斯坦、居里夫婦的畫像一樣,王濱的兩張畫像一直在那兒貼著。剛開始,各科老師來上課,只要走下講臺看到兩張畫像,就會引出一片笑聲。當大家習慣了這兩張畫像時,王濱的自畫像卻丟了。

那天早晨,我一進教室,就見幾位同學圍成一圈議論。我佯裝不知,坐在自己座位上。劉濤走過來說:“唉,周紅桃,老師的自畫像丟了。”我的心狂跳,卻極力掩飾,說:“肯定是值日生碰掉后掃走了,一張紙,誰偷?”劉濤說:“肯定是你們女生,看看你們看王濱的眼神,恨不得把人裝進眼睛里帶回家。”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自從王濱來后,回家寫作業我總進不了狀態,他的臉時不時在我眼前出現,搞得我心亂如麻,老想站起來走走。我的學習狀態瞞不過我娘。我一站起來,娘就問:“咋了?有事兒?”我說:“不咋,口渴,喝口水。”娘看一眼寫字臺上放著的水杯,疑惑地說:“那不滿滿一杯水嗎?”我趕緊坐下,剛寫兩道題,王濱的樣子又出現了:他在黑板上寫字的神態、他右手擦黑板左手甩動的樣子、他講題時眉飛色舞、答疑時似笑非笑的眼神,等等等等,他一天在我面前是怎么出現的,回到家,像錄像似的,我能一遍遍放出來,一遍遍回味。我含著筆正癡呆呆地想,娘在我頭上猛地拍了一巴掌。然后,就教育我,說:“以前坐到那兒,喊你你也聽不著,不提醒你喝水,你半天不喝一口水。一晚上,草稿紙能用一沓子。你看看這幾天,一晚上就寫幾道題,升初三了,人家都較勁兒,你呢?再這么下去,別說考縣高中,就是鎮里的高中也別想考住。我起早貪黑,這是為了啥啊!”說著,娘的淚就淌了下來,邊哭邊說,說我們孤兒寡母能來鎮里上初中不容易,她來鎮里開裁縫鋪,為的就是把我轉到鎮里的初中,將來能考上縣一中。見娘擦淚,我也哭了。娘先止了哭,她邊給我擦淚邊問:“是不是娘踩縫紉機吵著了你?不行娘晚上就不做活了。”我不能停了娘掙錢的路,我和娘就靠裁縫鋪過日子呢,但我又不能跟娘說我見不著王濱老師心就煩,最后,我想起了解決辦法,偷那張畫像。我坐在前排,那天下晚自習,我最后一個出教室,隨手把王濱的自畫像撕走了。因為撕得急,畫像的一個角留在了那里。畫像就貼在我家寫字臺門里邊。真的,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奇怪,把王濱的自畫像貼在門里后,煩躁時打開門看一眼,我立刻就穩定下來了,做題速度也特別快。現在的孩子們愛把自己追逐的明星照片帶在身上、貼在臥室或放在手機桌面上,可能跟那時候我的心境是一樣的。

那時候,大家都不富裕。尤其是我們山區小鎮,誰家都不會給孩子專門配備一個寫字臺。同學們回家不是趴在炕上寫作業,就是趴在四條腿的小矮桌上寫。我們班,除了劉濤家有寫字臺,就是我們家了。寫字臺是娘給我買的舊貨,一個抽屜掉下來了,娘用膠帶紙把它粘死了。就這,也讓我們班女生羨慕死了。

把王濱的自畫像貼在寫字臺下面門里,白天上學,我把那個門上了鎖。

早自習時,王濱知道他的自畫像丟后,說:“肯定是誰從講臺前面過,不小心蹭掉,值日生當廢紙掃走了,也不是人民幣,誰還拿那個當回事?”有男生嚷嚷說:“不是那么回事。劉濤畫的那張咋沒事?有人偷那張好看的,肯定背后有故事。”王濱嘿嘿一樂,說:“別小題大做,大家不嫌煩,我再畫一張不就行了?”說著,他真的又畫了一張貼了上去。他還囑咐劉濤也重畫一下,說他畫的那張也舊了,邊兒都揉毛了,身子一蹭就破。他還要求劉濤還畫那個模樣。劉濤真的也重畫了一張,劉濤畫時,班里的男生都圍著。這次,劉濤雖然畫的還是鱷魚臉,小眼睛,大到腮旁的薄嘴唇,但大胡子老人臉上的兇相沒了。

誰也沒想到,一周后,王濱的自畫像又丟了。是誰偷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我們班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女生存在。

照樣,同學們又嚷嚷開了,揚言要查到底,看看哪個女生那么無聊。有的還提升了一個高度,揚言要讓校長或其他任課老師知道。這事我得讓王濱知道,一來他是我們班主任,二來丟的是他的畫像。只要王濱知道了,這事就會沒事。我以數學課代表的身份找了王濱,因為這次不是我做的,我很理直氣壯。王濱聽說同學們因為一張畫像要讓校長或其他任課老師知道,他的臉當下就變了。嘴里嘟囔了一句:小題大作。

他到了教室,一下就把另一張畫像撕了下來,說別嚷嚷了,以后不貼不就行了。他這樣一說,男生們不讓了。他們說跟劉濤約好了,一個月代表男生重畫一下班主任的畫像,看半年后能把班主任畫成啥樣。聽了男生的約定,王濱一下笑了,笑罷,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還不好意思地揉了兩把自己的頭發。他的樣子像個大男孩,可愛極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的心跟著狂跳。

他說:“那好吧,我也想看看劉濤會代表大家把我畫成啥樣。要不我再補一張?”這樣說時,他真的又畫了一張自畫像,還讓劉濤代表男生們也畫一張貼上。這次,劉濤雖然還畫了鱷魚臉,小眼睛,大到腮旁的薄嘴唇,但大胡子老人變成了年輕人,手里的教鞭也沒了。

這以后,兩張畫像貼了半個多月。半個月里,幾乎所有自習課王濱都陪著我們,他也不說話,不說教,看誰寫作業走神兒,就走過去,用手指頭輕輕敲一下桌子。可是,上體育課,他又要求全班同學必須出去,誰沒出去,誰出去不活動,誰活動沒出汗等等等等,他都會一一點評。有時候,他還跟男同學一起打籃球。他打籃球的動作太帥了。三步跨欄,別人都是右腳落地,他搶了球,一個漂亮轉身,大跨三步,左腳一落地,球一出手,兩分球穩拿。他打籃球,四周圍得幾乎都是女生。女生的尖叫聲,能把操場揭翻。

我們初三年級共三個班,上了初三,考試成績全年級大排名,我們班在三次考試中都拿了第一,其中數學成績一直處于高分領先,我個人總成績在全年級拿過一個第五,一個第四,最后一次是全年級第二。我的數學成績一直保持著年級第一。我的成績在逐漸提升,考縣重點高中沒問題。那時候,從初中可以考中專、師范類院校。按分數和志愿,各大中專院校錄取完,才輪到高中錄取。本來,我的成績夠不著中專分數線,成績提高后,娘的目標也提高了,以前要求我考個好高中,現在卻希望我考個中專,說我上了中專,一輩子有了鐵飯碗,家里的生計她再也不用發愁了。娘的意思我再明白不過,我得奔著中專的分數努力,那我必須是年級前三名。

張北師范就是中專院校,如果考上了,四年后就可以跟王濱同臺教書,到時,我們就不是師生關系,而是同事。同事間,什么事不能發生呢?確定目標后,我的學習勁頭更足了。每天天不亮就悄悄起來,出了院,借著星星點點的光,背語文、英語、政治。要求熟記的內容,我背一遍返回來再背,幾本書讓我背得滾瓜爛熟。那時候,除了書本,大家都沒有復習資料。劉濤父親給他從縣城買了一套課外書,他不做,我就借來。晚上,做完作業,我就抄那本復習資料上的題做,娘不提醒我睡覺,我好像不懂得瞌睡。期中考試,我考了全年級第一,并且總分比第二名高出38分。

臨近中考,同學們鉚足勁競爭,壓力大,情緒壞到了極點。男同學稍有不順就互相掐架,女同學們妒忌成性,也有部分同學,因心理壓力大談起了戀愛。對于初三畢業班這種現象,學校早預料到了,分別就畢業班打架、談戀愛的問題出臺了政策:打架停課一周,談戀愛停課兩周并請家長,情節嚴重者取消中考資格。

如果不是發生了那樣的事,就我的成績,考張北師范一點問題沒有。

星期天,我像正常上課一樣,跑到學校學習。王濱是外地人,他住在教師宿舍。周日很少回家。同學們誰都不知道他不回家的原因。有王濱在,周日,我就和不回家的住校生一起坐在班里寫作業。王濱坐在最后一排看書,誰有不會做的題可以隨時問他。

那個周末,我照樣去學校學習,一進教室,就見一伙住校生圍在講桌旁。原來,王濱的自畫像又丟了。同學們正吵吵,王濱進來了。得知自畫像丟后,他笑了笑,說:“好了,看來,我挺吃香,大家白天看不夠,晚上回家還想看,那好,我今天就畫幾十張,明天一人發你們一張。”說著,他就從辦公室拿了一沓白紙,坐在教室畫開了自己。我們也散了,各學各的。期間,有三位女同學說要去商店買東西。沒想到,三位女同學到了我家,跟我娘說要借我的筆記本看。我娘說我去學校了,讓她們到學校找我。她們說她們剛從學校來,說我把筆記本落家里了,讓她們到家取。我娘不識字,就讓她們自己在學習桌上找,她們沒找著筆記本,卻從上面唯一能用的抽屜里找著了下面柜門的鑰匙。這一下不得了了,她們拿走了我的日記本,也看到了王濱的畫像。

娘只顧忙縫紉,我回去,也沒提三位女生來家的事。我像往常一樣學到了半夜。因為想學的東西太多,我就沒想著寫日記。

周一,我一進學校,就看到一群人圍在學校宣傳欄上,宣傳欄的黑板上貼滿了紙。我跟隨擁擠的同學也湊了上去。啊,那是我的字體,是我的日記。如五雷轟頂,我一下懵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

我寫日記是從王濱分配到學校,擔任我們班主任兼數學老師開始的。我的每一篇日記都跟他有關。

在這之前發生過這么一件事。那天,我把數學作業抱到王濱辦公室后跑回去上化學課。結果翻遍書柜也沒找到化學書。剛下課,王濱就進來了。他舉著我的化學書問全班同學:“數學課代表這么粗心,把自己的化學書當數學作業交給了我。你們說,這么粗心的人該咋處罰?”男同學異口同聲回答:“打手心。”王濱也不笑,他真的走到我跟前,很嚴肅地說:“伸出手來。”我伸出手,看他舉起了書,就把手與地面傾斜成了90度,為的是不讓他打住。王濱一只手扶住我的手背,一只手舉起了書。書高高舉起,卻輕輕落在了我手心。看我渾身顫抖,他哈哈大笑著走開了。其實,我顫抖的原因并不是怕打,而是激動。太激動了,我瘦小的手放在他厚實的手掌里,感覺如同過電。那晚回了家,我在日記里這樣寫道:“今天,他終于抓住了我的手,如電流穿過全身,瞬間,我暈厥了,失去了意識。他的手真大,真溫暖。我真想讓他就此抓下去,一直抓著,像正常戀人一樣,牽著我的手,一路走下去。他走后,我一直端詳我的手,就像烤一個小火爐似的,看著那只被他撫摸過的手,我渾身發熱。我是多么期待啊,期待我們十指相扣的那天!”

其他日記,我也寫得特別煽情。其實,細究起來,那根本就不是日記,我只是依照一件事,靠我的想象加工成了我愿意看的東西,應該說,那是我的創作。不同的是,日期,天氣,正文,都是按規規矩矩日記的格式寫的。日記里,我寫他的神態,寫他看我的眼神,寫他看其他女同學的眼神,寫他在黑板上寫字的姿勢,寫他打籃球扣球的神態。有些地方,我就會加進自己的想象,比如說:“進了一個三分球,他咬一下嘴唇,在女生堆里找我,看到我,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而后,如加了油,他更活躍了。”我還會自我感覺良好地寫道:“他那樣眼含深情地看同學們,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讓我吃醋,從而更迷戀他。”我還把周日他到教室陪我們學習寫成他是為了看我,甚至是,他上課對我的提問我也寫成了他是向我傳達愛意。參照他的生活軌跡,我洋洋灑灑杜撰他的全部,并且是,把我對他的感情都轉化成了他對我的感情。從我的日記可以看出,他深愛著我這個得意門生。

學習煩躁時,我自己翻看自己杜撰的日記都會熱血沸騰,都會臉紅心跳。這樣的日記卻被堂而皇之地貼在了黑板上,引起全校師生的圍觀。我有何臉面再回到學校?

沒想到,在我考慮怎么請假的時候,我娘被學校叫去了。日記傳到了校長手里,我被停課了,王濱被調查了。

臨近中考,我被停了課。這一下,急壞了我娘。我娘放下手邊的營生,三番五次往學校跑,求校長網開一面,讓我上學。可是,娘帶回的消息卻是,有幾位老師不同意我復課,他們聯名要求學校開除我,說我對學校造成的影響特別惡劣。現在分析,那幾位老師死咬著不放過我,是針對王濱的。當時,正趕上老師評職稱,王濱最年輕,也是從縣中學下來的,再加上口碑、文憑、成績,王濱很有機會勝過他們。這節骨眼上,出了這么一檔子事,互相競爭的老師們怎么能錯過這個機會?只有把這事鬧大了,只有開除了學生,只有讓鄉里知道了這事,才能把王濱整下去。當時,我分析不了形勢,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會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說出來。但是,當時的我只想上學,只想參加中考,只想把這件不光彩的事盡快不了了之。所以,當調查的人一一問起日記內容的真實性時,我選擇了沉默。甚至是,當調查的人問王濱是不是單獨約過我,兩人在一起時,他是不是瞎摸過我。我羞于回答,也選擇了沉默,同時還配有啜泣。

半個月后,我返校了,才知道王濱被打發到了王村中學。王村是靈丘最貧困的一個地方,那里的山高入云霄,那里的路傍崖而行,那里的人一年出不了幾趟大山。王濱走那天,除了被停課的我,全班同學都去送了。劉濤代表全班男生重畫了一幅畫像,那幅畫像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

我以為學校是看我成績讓我復的課。參加完中考,才從劉濤口里得知,是王濱犧牲了自己我才復了課。劉濤說,當時王濱找到他爸,要求他爸出面恢復我的學業。當他爸的面,他說一切都是他的過,跟學生無關,他說是他先勾引的我,他太寂寞了,想找學生解悶。劉濤他爸奇怪,說周紅桃個子不高,長相也不好,看上去完全就是個小女孩,你怎么能選她解悶?王濱說了一句很讓他爸費解的話。他說,周紅桃的靈魂是成熟的,對一個靈魂成熟的女生,我愿意交往。事后,劉濤爸跟劉濤夸了王濱,說王濱還是個大孩子,還不會遮掩,是不是戀愛了,一看臉色就清楚。王濱根本就沒跟學生談戀愛,更不可能褻瀆學生。明知道他是個有擔當的老師,但為了安定學校,為了讓那些老師不再鬧事,為了不毀周紅桃這位學生,鄉里只能調走王濱。為此,劉濤組織了全班同學為王濱送行。但是,從此,王濱的檔案里有了這樣一條記錄:1980年,褻瀆女學生。

王濱救了我,卻毀了自己一生。因為這條罪責,讓他在教育事業上,一生沒翻過身來。他的這條罪責就如一根被石頭壓在河底的草棍,只要有競爭,就會有人把石頭搬起,讓那根草棍不經意地浮出水面。

靈丘縣基本地貌由三部分構成,其中85.5%屬土石山區,8%屬丘陵,6.2%屬平川。我所在的鎮中學在川里。山里人很羨慕在川里生活的人,在山里人眼里,川里人相當于北京人。

我的中考成績是550分。全校前五名的我,第一次考了一個全校第10名。當年,張北師范的分數線是558分,縣重點高中的分數線是516分。我上縣重點高中沒問題,但瞞著母親,我只報了一所高中。那是靈丘縣設在大山里的唯一一所高中——柳樹莊中學,是專門為大山深處的孩子們設立的學校。

只因,柳樹莊與王村隔著一座山。

拿到錄取通知書,娘驚呆了。

娘問:“為啥只報柳樹莊中學?”我沒回答。

娘又問:“你是不是覺得王濱去了王村,你去柳樹莊上學能去找他?”我羞于回答,臉紅透了。

娘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想也別想。”

娘氣鼓鼓地又補充了一句難聽的話:“一個女孩子家,咋就那么,啊,那么不知羞呢?”

娘從沒說過這么重的話,我很委屈,解釋道:“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人家。”

娘一愣神,問:“你是不是覺得欠了王濱?”

我點了點頭,娘又問:“你知道了?”

我又點了點頭。

娘愕然,臉上露出一絲驚恐。對娘的表現,我根本不懂得深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娘和我說的是兩茬話。娘以為我知道了她為我做的虧心事,而我點頭認可的是劉濤告訴我的事。

我永遠記得去柳樹莊中學報到的那天。我娘哭得死去活來,好像是,我不是去上學,而是去送死。娘生我的氣,我不讓她送,她當真就沒往學校送我,只把我送到了中巴車上。也是,我娘為我能上好學校,才從山里搬到川里,到鎮里開了裁縫鋪,而我沒經她同意,自行返回了深山,她咋能不生氣!

那天,毛毛細雨,進山的中巴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地爬行著。一車人昏昏欲睡,我精神頭十足。車每前進一步,就離他近一步。我和他的距離只隔著一座山,一想到翻過一座山就可以看到他,我的心狂跳。見到王濱,我會做什么呢?現在想想,15歲深陷愛河的我,根本沒想過擁抱、接吻之類的事,那時候,想得最多的就是我看他一眼,讓他看我一眼。讓他知道,為了他我來山里上學了。然后,向他道歉,求他原諒。

現實遠不是一個15歲的孩子能想到的。到學校后,我驚呆了。那是什么樣的學校啊?學校背靠一座大山,面對另一座大山。學校只有十幾間房,還被一堵墻隔著,墻那邊是初中,總共有五六間房。墻這邊是高中,前后三排加起來不超過十間房。我以高出本校錄取分數線98分的成績進了這所高中。這個學校一屆只招一個班,一個班將近70人。

到校已經是傍晚,報了到,老師就把我領到了宿舍。宿舍是很大的一間屋,南北兩排炕,中間是過道。炕沿上,老師已經用粉筆畫好了地方,一人一尺左右的空間。其他同學已經鋪好褥子,都去吃飯了。炕上只剩下一塊地方,我把褥子豎著疊三折才鋪進去。好在我瘦,側身躺下,左右看看,我的褥子還富余一拳頭的地兒。外面下著毛毛細雨,我的衣服濕透了。鋪好床,我換了衣服想躺進被窩暖和暖和,沒想到,一下就睡著了。待醒來,天已微亮。左右鋪兩個人都占了我的褥子,我被擠成了一個小薄片,像書架里的一本書。微光從窗簾上面的玻璃照進來,屋里明晃晃的,我想看看兩排炕是不是都睡了人,卻翻不過身。我抽書一樣從兩人中間把自己抽出來,剛一出來,左邊的胖女孩就翻了個身,舒舒服服平躺了下來,完全占領了我的地方。我站在地上,看著兩排炕上黑壓壓的人頭,這才覺出了陌生,覺出了害怕。這么多人里邊,沒一個是我曾經的同學,對她們,我得從頭認識。

走出宿舍,才發現是午夜,月亮當空照著,四周一片寂靜。突然,一種動物叫聲從山上傳來,聲音被四周山巒回放,震耳欲聾。我害怕極了,又急急返回宿舍,卻完全找不到了自己的鋪位。好容易找到自己的枕頭,想上炕,卻連腳都插不進去。我從胖女孩頭下抽出枕頭抱在懷里,蹲在炕沿下,淚流滿面。

就這樣,我在自己鋪位的炕沿下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的情況更糟糕。每個女孩都有伴兒,她們幾個人一伙,有排隊打水的,有排隊打飯的。水房水龍頭少,一個人擠上去接一盆水,出來分給自己的同伴用,等她們都接上水,才輪到我接水洗臉。我是最后一個洗臉,最后一個吃飯,最后一個走進教室的。我進來時,教室里已經坐滿了人。留給我的是倒數第二排的一個座位。而我的課桌,幾乎挨住了后面的桌子,兩桌子間只有拳頭大小一個縫兒,我的凳子在桌子下放著,即使側著身子,我也擠不進去。我就那么站在過道里,傻傻地等老師進來。

班主任是位男老師,叫孫濤。他進了班,看我一眼說:“周紅桃,先找個座兒坐下。”我看了看座位,沒說話。孫濤說:“后面那位男同學再往后挪點,讓周紅桃坐進去。”后排那位男生說:“我已經貼住墻了。”孫濤很蠻橫地吼道:“再使勁兒往后貼貼,她坐不進去,咋上課?”孫濤的當地口音很重,蠻橫起來透著怪聲。后排男生抱著桌子動了動,并沒挪出多大地方。孫濤又吼道:“前面同學往前挪挪。”一陣挪桌子的聲音過后,我擠進了座位。

我在柳樹莊中學的第一堂課就這么開始了。第一堂課上,孫濤點了名,同學們做了自我介紹。最后,孫濤做了總結。他說:“大家不要悄悄嘀咕,說我認得周紅桃,奇怪她一進班,我就知道她的名字。我告訴大家,不是我知道,校長也知道,全校老師都知道。因為她是從川里來我們這兒的,她以高出錄取分數線近100分的成績報考了我們學校。這樣優秀的同學主動來我們學校上學,有史以來,這是第一次。這是我們學校的驕傲,我希望同學們能以地主的身份招待她。”

孫濤還沒說完,班里就爆出一陣驚呼。那陣驚呼,不亞于當年我們初見王濱。現在回想起來,我都有點后悔。如果當時下了課,我能主動跟某位同學搭訕,以后也不會遭遇那么多難堪。可是,當時我心里只想著山那邊的王村,只想著見一下在王村中學教書的王濱,對身邊的人根本沒在意。我不主動跟同學打招呼,別人都以為我傲,沒一個人主動跟我說話。等我知道事態的嚴重時,大家已經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抱成了團。唯獨我,成了孤家寡人。

但這并不影響我什么。上課聽課,下課吃飯睡覺。閑下來,我就悄悄想王濱,盤算著抽時間越過那座山找他去。日子就這么過去了一周。

終于等到了周日。一周休一天,我根本回不了家。本來,我打算休息時去山那邊的王村,沒想到,我娘來了。當她提著好多干糧,拿著幾件新做的衣服走進宿舍時,我本以為她會驚訝地叫出聲來,沒想到,她看了眼宿舍的情況,只說了一句:“這么多年了,山里的學校還是這樣。”

我之前說過,我娘開著裁縫鋪,很會做衣服。什么樣子的衣服,只要她看一眼就能仿著做出來。所以,我穿得很時尚。尤其是在柳樹莊,在大家眼里,我的穿著不亞于現在的時裝模特。不一樣的穿著打扮,讓我在柳樹莊中學更加另類了。但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這點。下午,送走了我娘,我上了后山。去不了王村,我想看一眼。

爬上后山,我用了近一個小時。站在山頂,看著夕陽一點點埋進西邊群山里,看著山這邊的學校隱在一片暗影里,看著山那邊村莊的燈光次第打開,我既惆悵又歡喜。惆悵的是,我該下山上晚自習去了,歡喜的是,我看到了山后的村莊。山后有兩個村莊,一個在遠處那座山的左山坳,一個在右山坳。雖然我不知道哪個是王村,就像在人群里看到他的背影似的,我激動得淚流滿面。對著后山,我大聲喊了一聲:“王濱老師,我來了。”群山回應:“來——來——了——”我又喊道:“王濱老師,對不起了。”這一聲,我帶著哭腔,群山照樣歡騰:“起——起——了——”

我的道歉王濱肯定聽著了,因為,那晚我睡得特別踏實。

接下來的日子,我有意接近一個人。她是我們班的李麗,家住王村。出教室時,我走在她后面,并且假裝不小心把她的鞋跟兒踩了下來。她回頭看看,揉著腳把鞋跟蹬上去,看我一眼,緊張地跑到前面,抱著前面女同學的膀子走了出去。瞅她的表情,好像是,她的鞋跟兒被我踩掉是她的不對。我一臉失望。打飯時,我又排到了她的后面,我說:“對不起,剛才踩住你了。”她回頭看我一眼,緊張地四下張望,好像有人監督她似的。我站在她身后,悄聲問:“你是王村的?”她頭也沒回,只嗯了一聲。我又問:“你回一趟家得多長時間?”她說:“騎自行車得多半天。”我又問:“王村是山坳左邊的村還是右邊的?”她還沒回答,就被左邊隊伍里一個高個兒女生拉走了。

她騎車得走多半天,這樣看,王村應該是左山坳那個村了。步行去的話,一天打不了來回,我沒有自行車,而從縣城路過的中巴車,晚上才到,要回來就得等第二天早上了。看來,周日一天我是去不了王村。況且,一到周日,我娘總要做很多干糧送來。

這以后,一有空閑,我就上后山坐著,在那里,我可以望見王村。

初中部的門朝東開著,高中部的門朝西開著,高中和初中雖然隔著一堵墻,卻像兩個背靠背坐著的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面。但是,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一個操場。操場是鏟平一座小山修建的,操場不大,就在高中部院墻后面,我們跑操,得出了大門,繞到房后才能到達操場。高中部是早晨跑操,初中部是課間跑操。因為上體育課得跑出校門,高中部的體育課都上成了自習。200米圍著的操場圈內有兩個籃球架,在后山,能看到在操場上打籃球的人。

那天周日,因為天陰著,我比平時下山早了些。暮色里,能看到操場上打籃球人的身影。山坳里有一條小溪流,一股泉水汩汩地從一塊潔凈的石頭下冒著,每次下到山坳,我總愛蹲在泉眼邊戲水。我把手捂在泉眼上,潔凈的水就在我五個指頭縫間開了花,像現在的噴泉。看著純凈水從指縫間噴出來,花一樣盛開,心里很美。戲水的時候,我看了眼陰沉的天空,然后把目光移到了操場上,這一下,我驚呆了。只見操場上一個矯健的身影正在扣球,他左腿著地,右腿抬起,一個漂亮的轉身,一躍,球扣進去了。身影太像王濱了!我百米沖刺,踩著山坳里高低不平的石頭,趔趄著往操場跑。跑到操場坡上時,三個人已經離開操場。我只看到三個背影,在初中部的院墻邊一閃,轉過彎消失了。看樣子,那是初中部的三位老師,初中的學生沒有那樣的身板。王濱怎么可能到這里呢!左撇子扣球,世上也不只有王濱一人。雖是這樣想,可我還是呆呆地望了初中部院墻半天,好像我的目光能穿透那堵院墻,能看到初中部院內的一切。

這期間,我不知道鄉中學合并,王村的初中早合并到了柳樹莊。我以為我們是一山之隔,實際上,我們只一墻之隔。

我把自己孤立在群體之外,處境越來越難。我的座位永遠只有一個縫隙,雖然老師多次讓同學們移桌子,只要我離開,我的座位就會恢復到一尺的距離,最后,老師也裝作看不著,任我僵硬著身子坐在那里。自習課,我干脆把板凳搬到走廊里,側著身子寫作業。日子就這樣熬到了冬天,高中部的第一個假期就要到了。這時候,我對王濱火一般的熱情似乎減弱了,但我的愧疚感絲毫未減。

每次考試,我的成績都遙遙領先。幾位同學有意無意湊到了我的跟前,每個自習課,都有人過來問題,我不茍言笑,像一位小老師一樣,在她們面前樹立起了老師的威嚴。

因為成績好,老師把我調到了第四排,這樣我能給更多的同學講題。那段時間,莫名其妙,我的座位有了適合我坐的間隙。我以為是同學們見我耐心講題,不再排擠我。一個受排擠的人,一旦受到擁戴,心中就充滿感激。我就是這樣,坐在舒服的座位上,我給同學講題的勁頭更足了。

柳樹莊中學的同學愛抱團,也愛打群架。那天,我一進教室,就見幾個男生圍著一個男生打,他們從我座位處開始,一直扭打到了后面,桌子凳子一陣亂響。這一下,我的座位空出很大的空間。我舒舒服服坐進去,回頭看了一眼后面。一學期快結束了,我竟然叫不上后面打架同學的名字,70多名同學,我能叫上名的只有十幾位。那位挨打的男生滿臉血跡,鼻子還在流血。他有一張很俊朗的臉,圓眼睛,單眼皮,黑黑的胡須下是一張肉嘟嘟的嘴,因為他長得挺像王濱,我由不得多看了幾眼。他在亂拳中抬起頭來,目光直盯著我,我一驚,趕快回過頭來。老師踏進教室時,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打架的同學已經坐到了座位上,而他,那位挨打的同學,正細心地擦拭著臉上的血跡。我一回頭,又迎住了他的目光,他那樣的眼神讓我心里猛地一熱,第六感覺告訴我,他一直在背后看我。

在老師的一次提問中,我記住了那位挨打同學的名字:薛貴鋼。這位薛貴鋼同學,隔幾天就掛一次彩,可是,我看他時,他的臉上永遠都掛著深情的微笑,即使滿臉血跡,他都會露出潔白的牙齒沖我微笑。而他看我的眼神,總有那么一種特殊的味道,像什么呢?像暖陽?像火爐?像正盛開的花朵?像擦拭流淚眼睛的花手帕?我無法說出那是怎樣一種目光,那種目光,讓我溫暖,讓我心動,甚至是,讓我臉紅。那種目光,被愛戀過的人都曾經歷過。

后來從一女生口中得知,薛貴鋼挨打確實是因為我。他為了給我占座位,在我進班前,就坐在我的座位上,前后同學合起伙來擠他,擠著擠著就動了手。可是,我知道了,卻一直裝作不知道。進了班,看著幾位扭打在一起的同學,看著滿臉血跡的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享受著這份特殊的待遇。

現在想起來,那是一種怎樣的自私啊,他為了我挨打,我竟然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更別說是感謝了。好像是,他為他的初戀就該付出那樣的代價。

那天,我照常進了教室,照常走到座位上。坐下后我發現,我的板凳被調了包。我的板凳面是由三塊木板釘成的,中間一塊木板稍黑,但凳面很平整。眼前的板凳,凳面是一色的,掉在了地上。凳腿間的固定木條也是散開的,四條凳腿像四個支架一樣支在那里。怎么坐?我從地下撿起凳面,拿在手里卻不知如何是好。班里沒有多余的凳子。正猶豫著,老師進來了。我知道,如果這事讓老師知道,他肯定會當著全班人的面,怒罵那位使壞的同學。這樣一來,同學們更會變著法兒刁難我,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情急之下,我把凳面放在支架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一節課,我虛虛地坐在凳子上,身子半蹲著,并且,不敢扭動一下,我怕一扭動,整個人就會像凳子一樣散了架,那將會引起哄堂大笑。這正是搞惡作劇同學想看到的。因為擔心凳子散架,一節課,我如坐針氈,不敢坐下去,又不敢站起來,就那么,半蹲著熬到了下課。我的腿又酸又脹,老師一出教室,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當聽到后面男同學嘻嘻嘻的笑聲時,我一下來了勁。我站起來,并沒去找自己的凳子,而是修起了這個凳子,我先把凳腿間的固定木條裝上去,再把榫頭插進卯眼里,好在卯榫相配,我在寬大的卯眼里塞上紙,凳子平穩了許多,雖然搖搖晃晃,但不至于散了架。第二節課,我照樣坐著這個凳子,雖然扭一下身子,凳子就會吱扭亂響,但知道它不會散架,膽子就大了起來,做題速度也順暢了。放了學,我也沒去找我的凳子,我把凳面拿下來跟書一起放進了課桌里,沒事人似的,高昂著頭走出了教室。很奇怪的是,那天放學,全班同學沒一個起身走的,我第一個走出教室,教室里鴉雀無聲。一出教室,我的淚就奪眶而出。

第二天,我看到,我的凳面和凳腿綁到了一塊,一根細細的繩子,很認真地從四個卯榫里穿過去,把凳面牢牢地綁在了凳腿上,下面,也用鐵絲固定死了。而那天,后面的同學又打了群架,薛貴鋼同學又是滿臉血跡。我坐在座位上,只回頭看了一眼薛貴鋼,這一次,我不自覺地露出了感激之情。當時,我的眼神肯定表達了我的內心,因為我一看他,后面的同學噢地驚呼了起來,隨后還發出一陣唏噓,而薛貴鋼的臉大紅。過去了這么多年,他當時窘迫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這期間,周日下午我照樣還上后山,因為天黑得早,我在山上待的時間越來越短。我對王濱的歉疚和愛戀如同大雪覆蓋的枯草,不到春風化雪、春暖花開時節不會天天出現在我面前了。

后來,我與朋友聊起了高中的經歷,朋友們說我不該恨那些男生,應該感謝他們,因為他們也跟薛貴鋼一樣戀著我,他們擠座位,換凳子,無非是想讓我走到后面,跟他們一一說說話。他們這樣做,并不是恨我,討厭我,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只是,對于愛,大家的表達方式不同罷了。可是我,即使坐不進去,即使坐在破凳子上,也絕不跟他們搭一句話,更不會求他們往后挪動一下。

正如女兒說的,有光的地方才會有陰影。當時,對于他們的舉動,我是那么的氣憤,有時候,還為自己選擇來這所學校懊悔、自責。雖然我的初戀蒙受陰影,我給薛貴鋼的初戀也蒙上了陰影,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歲月啊,我曾經那么的戀著別人和被別人戀著。我之所以說戀而不說愛,真正經歷過愛情,走進家庭生活后才知道,愛和戀是愛情生活的兩種狀態。

那年秋天,我們學校分來了一位姓蔣的老師。因為他被分到了山區,大學時期的戀愛對象跟他吹了。他受不了這個打擊,一個人跑到山上對著山外,哭一陣罵一陣,瘋了一樣。連續半個月,天天如此。看到蔣老師疲憊不堪的樣子,莫名其妙,我竟然怕面對他。一看到蔣老師,我就想起了王濱。王濱比他受的委屈大,王濱比他待的地方苦。蔣老師上山一吼,我就聽到了王濱的哭腔;他上山一罵,我就聽到了王濱對我的怨氣。他滿臉愁苦在校園里行走,我就看到了王濱的身影,我快崩潰了,一碰到他,我就繞道走。我對王濱的愧疚像雪下的枯草逢春,幾天之內便蓬勃而起。我受不了這種煎熬了,我決定去找王濱。那天周日,我早早上了山。望著王村,我規劃出了路線圖。只要沿著王村的方向下山,下到溝底,再沿著王村的方向上山,就能到達王村。

靈丘的山多,但多是窮山,大多數山只長石頭不長草。一年四季,山頭上都是灰蒙蒙的,很少看到綠意。我們學校后山也一樣,山上的石頭,無論大小,一律是白色的。白花花的碎石頭下,一株株草像受氣的小媳婦,從石頭縫里悄悄探著身子;直聳的巖石,像立著的人,高,大,形狀也怪,但就是缺少南方群山的靈秀。

下山的路很陡,我踩著白花花的石頭走了一個小時,抬頭一看,才下了山尖。從學校方向上山我用一個小時,從這里下山,一個小時才走下山尖。我背靠著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大石頭的縫隙里開著一朵山丹丹花,又紅又鮮又水嫩。我搬起旁邊的小石頭想把山丹丹花連根挖起,一搬小石頭,下面壓著一堆蚰蜒。那些蚰蜒盤在一起,熙熙攘攘,一見陽光,四下逃散。蚰蜒長著很多腿,爬起來很快。見那么多熙熙攘攘的東西,那么多腿,刷一下四下亂竄,我拔腿就向山下跑,腳下的小石頭嘩啦啦往下流,腳下一滑,我順著山坡滾了下去。控制不住方向,我只好閉了眼,驚叫著往山下滾。滾了幾十圈,我被一堆東西擋住了。那是一堆荊棘,順著荊棘往山下看,下面密密麻麻都是灌木、荊棘、雜草、樹木,像在柴火里滾過的女人的燙發。向下看,找不著地面,看不到山谷。抬頭,也看不到山頭。我坐起身子,抓著荊棘剛站起來,腳下的石頭就被踩塌了。嘩啦啦,一陣亂響,然后向坡下滾去,一堆石頭一直滾,一直響,由濃到稀,稀稀落落,半天,我聽到一塊石頭咚地響了一聲,那一聲,如掉進萬丈深淵,半天,才傳來一聲響。那聲響,驚出我一身冷汗。怪不得這邊山上沒人上下,怪不得放羊的人寧愿繞道也從山那邊上下,原來,這邊是峭壁。

下不了山,我就去不了王村。這時,太陽已經越過我的頭頂向西移動了。看日頭,午飯時間已過。我得在太陽落山前爬上山頂,到了山頂,我才能按原路返回學校。我趴下身子,在荊棘叢里尋找自己滾過的痕跡,順著痕跡,一步步艱難地往上爬。終于,我爬到了只長石頭不長草的地方,待我能直起身子時,我看到山頂處有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男人的身影,他好像俯下身子向我站著的山坡處看了我一眼,瞬間,就消失了。待我爬上山頂,山頂處空無一人,只有一輪繼續向西移動的太陽。站在山頂,我像蔣老師一樣,對著王村的方向大吼起來。當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膝蓋,看到自己嬌嫩的雙手上扎滿了針頭大小黑麻麻的刺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直哭得夕陽西下,哭得霞云變暗,哭到萬家燈火時方才下山。下到泉眼處,我用冰涼的泉水洗了臉,像昏迷的人遭冷水潑一樣,我打了一個激靈。痛哭過后,雖然一天沒吃飯,但我渾身輕松。往學校走時,在初中部院墻轉角處,我又看到了一個突然消失的身影。

回到宿舍,同學們已經上晚自習去了。我的鋪位上擺著一份飯。一個大瓷碗里盛著半碗山藥熬白菜,上面架著一雙筷子,筷子上放著一個大饅頭。旁邊留著一張紙條:周紅桃,你回家了嗎?一天沒見你吃飯。你從家里來,晚飯也開過去了,我們給你把晚飯打回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同學的關愛,第一次感受到同學的溫暖。多年后才知道,我在山上痛哭的聲音傳到了校園,先是沒回家的住校生站在校園里望著大山,后來,返校的同學也加入了瞭望。據說,有好多女生都哭了。她們望著后山的方向向我道歉,說她們孤立我是因為我看不起她們,她們不跟我結伴是因為我不想跟她們結伴。她們都說,我上山痛哭是因為壓抑和孤獨。期間,有幾個男生要結伴上山找我,后來看到山上有兩個人,一個人在下坡山凹處走,一個在山頂,他們以為山凹處走著的人是上山找我的薛貴鋼,可是,當他們回到教室時,才發現薛貴鋼正趴在桌子上哭。這是我上大學后一位同學寫信告訴我的。她說,至今,大家都不知道前面走的那個人是誰。當時,大家怕我難堪,故意給我留下那張紙條。那意思是說,我在山上的一切她們都不知曉。

我拋開我的初戀最終的結局,先說說薛貴鋼初戀的結局。

元旦時,孫濤說學校要開聯歡會,有表演才能的,都要表演節目。他說,他了解了同學們的學習情況,至于才藝,還得同學們自告奮勇,會什么演什么,自己報節目。孫濤還說,73位同學里,他只知道一位同學有唱歌天賦,那就是薛貴鋼。他這么一說,同學們都把頭轉到了薛貴鋼那兒,當我轉過頭看他時,他正深情地看著我,他眼里有一塊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好像是,那樣的眼神一直停在那兒,像一顆固定的星星,等待著我的回顧。我不屑地掃了一眼,迅速回過了頭。會唱歌有什么了不起。當時,我只知道學習好能上好大學,沒聽說會唱兩嗓子也有大學錄取。我回過頭來時,聽到后面同學齊聲噓了一聲。老師以為是噓他,氣哼哼地做了嚴厲的批評。可我知道,同學們是在噓薛貴鋼,不是噓他會唱歌,是噓我看他時的不屑眼神。因為那時候,后面男生更關注的是我看薛貴鋼的眼神。

雖然遭到了我的冷遇,薛貴鋼照樣深戀著我。那天,他第一次找我說了話。因為老師讓他統計節目,他很熱情,從前往后,一個一個問同學們能表演什么節目。他走到我跟前,并沒問我會表演什么節目,他很斷然、很急促地說道:“聯歡會你得參加,我要給你唱歌。”說完,他就到了下一個同學那里。他跟我說話時聲音很顫,他走開,我才回味出他話里的意思。

對他的命令我根本沒有理睬,因為,聯歡會定在周六,加上周日休息,那就有兩天的休息時間。本來,利用這兩天時間我打算去趟王村,來了這么長時間了,還沒見到王濱,我得去找他。沒想到,母親也知道能休息兩天,她沒來看我,周六一大早,就托一個順路車把我接回了家。

班里聯歡會的情況我一無所知。后來得知,那天的聯歡會是在操場上開的。山區人很難見到熱鬧的場面,只有從山外來了耍猴的、放露天電影的,全村人才能聚在一起熱鬧熱鬧。所以,那天高中部聯歡,成了全村人的熱鬧。居民們都搬了凳子,早早占了座位。戲臺就是半山坡的主席臺,那是校領導講話用的地方,站在臺上,只能看到下面黑壓壓的人頭,看不清下面人的臉。那天,薛貴鋼唱了好幾首歌,他唱完一首,山區的居民就喊著讓他再來一首,他再唱一首,居民們還讓他再唱一首。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每唱一首歌,他都有一段告白,每次告白都很直接,說他這首歌是獻給一位同學的,希望她怎么怎么……他每次的祝福語都不一樣,一次是希望她學習好,一次又希望她心情好,一次又希望她考上理想的大學,有一個好的未來,最后一次竟然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他的祝福引起下面人哄堂大笑,但他不管不顧,還是那么興奮,那么激情高漲。由于他長時間不謝幕,后面同學精心準備的節目就沒法表演,這樣一來,他不僅引起了臺下同學的不滿,還引起臺上同學的妒忌。唱第五首歌時,就聽下面同學喊道:“下去吧,別獻唱了,你要告白的人根本沒在。”緊接著就是一幫男生噢噢噢的起哄聲。

據說,表演完后,他下去找了一圈,見觀眾里真沒我的身影,跑回教室大哭了一場。他這樣一鬧,搞得全校師生都認識他。后來我才知道,不僅全校師生認識他,就連初中部和附近村民都知道他。

寂寞的高中生活,并沒阻止我長個。我從初來的一米五長到了一米六五,高三畢業那年,我的身高是一米七。就像知道薛貴鋼為我獻唱的事一樣,附近大小村莊,都知道柳樹莊學校有一個又漂亮又學習好的川里姑娘。

這以后,他在班里很少說話,很少笑,和男生的關系處得也很糟糕。即使那樣,對我也沒多大觸動,因為我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高二第一學期,他沒來學校,有的同學說他轉學了,有的同學說他輟學了。開學后第十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薛貴鋼寄給我的日記,厚厚一大本,都是寫我的,每一頁里都能看到三個字母ZHT,那是我名字的前三個字母。包裹的寄件地址寫的是小山凹村。那是距離柳樹莊更遠的一個山村,據說那里的山更高,在附近一帶被稱做三出三落村。說因為山太高,太陽從山間照到村里是一次日出,太陽轉到山后是一次日落,再轉過山間又一次日出。一天中,太陽出三次落三次。

我順利考上了大學,并且是,柳樹莊中學第一個考入985名校的學生。大學畢業,我分配到北京一所中學任教。這期間,我談戀愛、結婚、生孩子,事業也蒸蒸日上。但是,每每想起王濱,想起薛貴鋼,想起我戀的和戀我的人,都很愧疚。寫到這兒,大家別以為我和薛貴鋼的緣盡了,我認為,我和他還有過一次碰面,只是他在電視里,我在家里沙發上。我退休那年,有一天,市電視臺正播一位男子唱歌前的告白,他說:“我把這首歌獻給我的初戀。我不奢望能進入下一輪比賽,但我奢望,她能看到。”因為是一位老人給初戀獻歌,臺下還爆發出了一陣笑聲。他唱的是《讓我們蕩起雙槳》,他的嗓音很好,我對歌唱沒研究,我感覺他唱的那首老歌有點跑調,但評委們卻說他的那種新唱法很好,還夸他對韻律、音調很有研究。因為誤了前面,我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看長相,那男子很像薛貴鋼。我等著聽主持人說出他的名字,沒想到,畫面直接跳到了下一個參賽者。以后,我追蹤過幾次這個臺的這套節目,卻沒看到那個身影。

他的日記我并沒有看完,他寫的事都是我知道的:9月22日,ZHT沒坐進座位,眼里含著淚站在過道里,我的心很疼……9月28日,ZHT趴在桌上睡了,睡著時還皺著眉頭,很難過的樣子……10月9日,ZHT給同學講題了,講得興高采烈,同學離開后,ZHT笑了,笑得美極了……11月22日,ZHT還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廁所,她很孤獨,我很心疼……等等,他學習不好,他的日記也寫得沒有文采,流水賬似的,對我觸動并不是很大。但我還是有點感動,我把那本日記藏到了箱子底,上大學我都帶著。真正戀愛后,我戀愛對象常因為那本日記吃醋,一生氣,我把那本日記撕了。我和老公的戀愛史,是我將獻給女兒的另一段文字,女兒還沒到那個階段,在這兒,我就不細說了。

薛貴鋼退學后,我照樣埋頭學自己的,照樣上后山,照樣望著山坳里的王村發呆,但那時候,我已經把上后山當成了一種習慣。那個時代的高中生跟這個時代的高中生對待戀愛的態度雖然不同,但對友誼的表現方式是相同的,那就是女同學總愛結伴而行,不管是上廁所,還是打飯回宿舍,結伴而行成了高中女生表達友誼的一種途徑。兩人處得好的,有一位上廁所,另一位不想去也要陪著;一位回宿舍取東西,另一位沒事也要陪著……可是,女同學表達友誼的這種方法對我不適用,后來,有幾個女同學雖然對我還算友好,但我還是喜歡獨來獨往。走路時,我喜歡踢一顆小石子,把它踢遠了,走過去,再踢遠,再走過去。或者是,我手里拿一件東西劃著墻走,學校的院墻是用土坯壘的,三年下來,從教室到宿舍,從宿舍到食堂的土坯墻上,從低到高,被我劃出好多深淺不一的道子。

好了,下面該說一下我初戀的結局了。因為我打算把我的初戀送給女兒做參考,所以那些混亂的、次第出現在回憶里的面孔就不寫進去了。

從小,我扁桃體就愛發炎,一發炎就發燒,一發燒就得打針。高三第一個學期,那是靈丘最冷的數九天吧。那晚,我嗓子很疼,怕發燒誤了第二天上課,我就照母親教的方法多喝了兩缸水,我用的缸子是那種大白瓷缸子,上面印著毛主席語錄。那是母親看好的東西,她看好,就讓我也看好,上學必須用這個,涼一次水夠喝半天。那樣的大缸子我喝了兩缸子。睡覺前我上了趟廁所,睡著睡著,我被尿憋醒了。平時有這種情況,忍忍還能睡著。半夜沒人上廁所,大家都知道,半夜上廁所回來,你很難再鉆進被窩。可那天,我一陣一陣被憋醒,實在忍不住了。上廁所前,我怕旁邊兩同學翻身占了我床鋪,就把枕頭和被子摞高了放在中間。可是,等我回來,我的鋪位還是被兩旁的胖子占了。其中一個,平躺在我枕頭上,另一個舒服地彎著腿,壓著我的被子。雖說多出我一張鋪位,但她們兩人的身子還緊緊地貼著,我別說躺進去,想站進去也是問題。我知道,想讓她們挪出鋪位,就得把一個大通鋪的人都喊醒,因為,只要有一個人翻身,一個大通鋪的人都會跟著翻身,即使熟睡,大家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翻身的機會。

我知道我不能喊,我喊了,是南北鋪聯合大戰。有一次,一位同學上廁所,回來沒了地方,就站在地上大喊,結果把一宿舍人都喊醒了。這一下炸了窩,床上的、地下的、南鋪的、北鋪的,大家互相埋怨,地下的怨床上的,南鋪的怨北鋪的,北鋪的怨地下的。吵了半夜架,一宿舍人一夜沒睡不說,第二天還被全校通報了。

喊又不能喊,鉆又鉆不進被窩,我只能在地上站著。東西過道里壘著兩個土爐子,值日生晚上得用煤渣封住爐子,那晚,值日生偷懶或者是不會封爐子,半夜,爐子滅了。宿舍里,能夠取暖的除了被子就是全宿舍人呼出的熱氣。站在地上,我凍得瑟瑟發抖。我想抽出被子披在身上,可是,她們把我的被子壓得嚴嚴實實。我只好從衣柜的一堆衣服里找自己的衣服,我穿上棉衣棉褲蹲在地上,沒一陣,就像掉進冰窯似的,我又開始瑟瑟發抖。我從衣柜上取下胖子的棉衣套在身上,在同學們的鼾聲和夢話里,我坐在地上的一堆鞋上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凍醒了。我的上下牙不聽招呼地磕碰著,我把自己蜷成一個球,還是控制不住全身的顫抖。我發燒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就會說胡話甚至昏迷不醒。在有意識之前,我必須得找到一個更溫暖的地方。我想到值勤老師的辦公室。每晚,學校都留一個看宿舍的老師,值勤老師沒有固定的宿舍,誰值勤誰就睡在辦公室。穿過宿舍,再穿過教室,就是老師們的辦公區。

不知多會兒,外面下了薄薄一層雪。月光皎潔,寒風凌厲。光影打在雪上被反射出來,空寂的校園一片寡白。新浮了雪的積雪,走上去很滑。我一步一打滑,本來趔趄的步子越發趔趄了。好不容易走到辦公區,幾個門敲遍,沒敲開一個。那天,值勤的胡老師偷著回家了。往宿舍返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打在雪地的影子像一棵風中搖擺的樹。我左搖右晃,半天走不了十步。感覺自己無力走回宿舍了,我想歇歇再走,停下腳步,我便蹲了下來。接著,我就想躺下去。回想起來,這一生,我都沒有過那么強烈想躺下的愿望。那時候,如果沒看到那束光,真的躺下了,也許,就凍死了。今天,我根本沒機會講我的初戀了。

在我要躺下的時候,我看了眼與初中部相隔的西墻。這一看,我看到了生機。在西墻的一棵樹后,我看到一個洞,洞那邊是初中部,初中部的院子里亮著一盞燈,燈光打在地上,洞口的白雪一片微黃。我站起身子向那個洞走去。那個洞剛好容我鉆過去。站在初中部的小院里,我突然大喊了一聲。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大喊,是呻吟。

待我睜開眼,發現躺在一個屋里。屋里生著鐵爐子,爐壁燒得通紅。這是老師辦公室,只有老師辦公室生鐵爐子。屋里雖然暖烘烘的,卻散發著一股怪味兒,燎羊毛的味道。我身上蓋著被子,額頭上蓋著一塊毛巾。我掙扎著爬起來,向四周看了看。辦公室不大,一張單人床,兩張面對面的辦公桌,一個木質臉盆架上掛著雪白的毛巾。靠墻有個小衣柜,兩扇柜門的顏色不一樣,但很整潔。窗戶上掛著米色細花紋窗簾,窗簾上方玻璃結著厚厚的冰凌花。冰凌花十分漂亮,形狀像在大漠曠野上縱橫流淌的股股溪流。我穿著秋衣秋褲,胖子的棉襖搭在椅子背上,我的濕棉褲搭在另一個椅子背上,我的棉襖搭在我蓋著的被子上。我的鞋靠近爐壁,立在椅腿處。鞋里襯著的羊毛鞋墊被抽了出來,掛在爐桶上綁著的鐵絲上,燎羊毛的味道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娘怕我腳冷,專門用羊毛給我搟的鞋墊,鞋墊一直濕著,穿在腳上我只能用體溫把它暖熱。濕鞋墊一經火烤,臭味和羊毛味混在了一起,我感覺很丟人。想把鞋墊取下來。

我正要起身時,聽到了窗外的說話聲。是班主任孫濤的:“是我們班的?”

高中部張校長:“應該是。王老師說他認不死,好像是川里來的那個周紅桃。”一聽他們的對話,我趕緊鉆進被窩裝睡。

我刻畫了無數個與王濱見面的場景。見到他,我會驚呼、大叫、哭泣、道歉、懺悔,或者是撲向他,但我沒有一次刻畫那樣的見面場面。

我瞇縫著眼向地下看。三個人,兩個面向床的是張校長和孫濤,另一個人背對著我,背影太像王濱了。王濱留給我的記憶是立體的,前后左右,每一處、每一個動作,都能給我傳遞信息。當我聽到他說話時,我更確定那是王濱了。我剛想驚呼,就聽王濱說:“昨晚2點多了,我看罷書打算睡覺。拉著院兒里的燈上了趟廁所,就見從那個小洞里鉆過一個人,她鉆過來,呻吟了一聲就倒下去了。我把她弄進屋,發現發著高燒。當時覺得在哪兒見過,后來才想起來,是那個大家都談論的女生。聽說她從川里,以高出近百分的成績來這里上學,她就是初中部合并那年來的,跟我一年來的,她一來,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周紅桃。這位學生愛一個人上山,愛獨來獨往,挺孤僻,但她學習好。我們初中部一起打球的老師都知道。我記得她剛來時個頭不高,高中三年長了不少。”

他好像是專門說給我聽的,因為,他的聲音足夠把一個熟睡的人喊醒。

忘了那天我是怎么面對他的。只記得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先是小哭,邊哭邊說了我上廁所后沒地方睡覺的遭遇。爾后是大哭,委屈十足的大哭。我扯著嗓子大哭的聲音引得校長和孫濤一陣大笑。當孫濤讓我謝謝初中部的王老師時,我還彎腰向他鞠了一躬。那個躬我把頭低到了膝蓋下。我把多年對他的思念、愧疚都放在了那個鞠躬里;我把他背我進屋、給我喝退燒藥,幫我脫鞋、脫襪子、脫棉衣的恩情都放在了那個鞠躬里。他佯裝不認識我,我也佯裝不認識他。我裝的只是那一刻,而他,卻裝了將近三年。三年里,我在明處,他在暗處。三年,我從一米五長到了一米七;三年,在他悄悄的注視下,我從一個戀他的小姑娘長成了一個依舊戀他的大姑娘;三年,我劃墻走路的姿勢,我走路踢石子的步伐,我孤獨上山下山的時間,我獨自打飯獨自打水獨自穿梭的身影,他可能都看到過。可是,三年,我除了學習就是想他,想見到他,想讓他見到我,想對他說對不起,想得到他的原諒;三年,我跟學校后面的大山有了感情,我在校園背誦時會不經意走上大山,我在宿舍休息時也會不經意走上大山,突然想起他突然感到很愧疚時我也要走上大山。可是,當我走上大山瞭望他時,他卻在山腳下的一個角落里悄悄地看著我。

他用不認識我保護他,也用不認識我保護我。一剎那間,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鞠躬后,我慢慢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我都沒抬頭看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正用怎樣的眼神看我,也不知道他那厚嘟嘟的嘴唇是驚訝地張著,還是安靜怡然地閉著。我不敢看他的臉,我怕一看,他就碎了、化了、消失了,或者是我碎了、化了、消失了。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就像從一團迷霧里走出來似的,我一直恍惚著。

我大病了一場。

娘把我接回家時,我還一直處于恍惚狀態。病好后,正趕上寒假。那個寒假,我連門都沒出,除了學習,我就想我下學期該干什么?快開學時,我跟娘說,總復習了,我想到川里的高中。我的理由是總復習非常重要,川里的老師總復習規劃得好。娘經過一番折騰幫我轉了學。也不是轉學,只是人來到了川里,學籍依舊在山里的學校。

再開學,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我不給自己想事的機會,也不給自己處朋友的時間,我還是單槍匹馬,一個人走進新學校,一個人走出新學校。好在大家都忙著學習,好在我一放學就能回家,沒有誰會知道我正在經受著一次洗禮和蛻變。那段時間,我只想著學習,想著考個好大學,快快走出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忘掉我所經歷的一切,忘掉所有人,活另外一個自己。

我考上大學那年,我娘也到北京郊區開了裁縫鋪。自此,我真的活成了另一個人,我絕不主動詢問18歲以前的人和事,拒絕打聽18歲以前認識的人。整整20年,我都沒回過家鄉。我以為走出家鄉了,遠離故土了,以前的一切都淹沒了。可是,我沒想到,我的初戀是一顆蒲公英種子,我走到哪兒,風就把它吹到哪兒,它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時時提醒我謹慎保護感情,細心呵護感情。

對于初戀,年輕時期回憶,感覺到的是羞澀和愧疚,等我滿頭白發再回憶那段時光,心里卻透著美好和幸福。

我以為初戀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上個月,我回鄉探望老校長時,打聽到了王濱的近況。他說王濱很晚才成家。當地姑娘看對他的人不少,可打聽到他背著一個見不得人的處分時,又都離開了他。后來,他參加了自考,讀了本科,然后又攻讀了研究生,只是,本來能留在天津一所大學,因為那個處分,又被人擠下去了。現在在天津一個縣城上班,轉了行,沒再當老師。

從老家回來,我跟70歲的老母親談起了王濱。談起了我杜撰的日記對他的影響。在我的嘆氣聲里,娘突然說道:“也不純粹是你的過。那個時候,學校不讓你上學,我急啊,就去求了王濱,我讓他救救你,把事都攬到他自己頭上。起初他猶豫,說那事還是讓你出面說清楚好,說日記的事不是事,主要是有幾個老師想趁機挑事。他說他會擺平。可是,快半個月了,他也沒擺平。我只好再去找他,說你半個月沒上學了,再不讓上學,連高中也考不上了,我還跟他說,他有工作了,把那事都擔了,也不會被開除。你呢,學習那么好卻不能參加中考,上不了高中,只能回山里種地,那會影響你一輩子……”

娘還沒說完,我猛地把手里的水杯砸向了墻壁。那是我對我娘發的最大的一次脾氣。后來,我和娘道歉,我娘卻說我到了更年期,說更年期的女人動不動就愛發脾氣。我娘已經耳背,有些話,跟她說不清楚。自此,我替娘背起了另一份愧疚。

現在,天津到北京,城際列車只需30多分鐘,我和王濱的距離近在咫尺。如果有一天,我和王濱不期而遇,一個50多歲的老太太和一個近60歲的老頭子相遇,我不知道,我會為他做什么,還能為他做什么?

李金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從事文學創作二十余年,在《天涯》 《山花》《中國鐵路文藝》《山西文學》《北方文學》等發表作品100多萬字,組詩多次被 《詩刊》 《飛天》《鴨綠江》等刊用,部分詩歌作品被中央電視三臺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說、詩歌被選入年度選本。現供職于鐵路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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