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硯臺

李曉彥

我在家里辦了個中小學(xué)的作文班，每星期四節(jié)課。其實，不應(yīng)該叫作文班，因為根本就不怎么教寫作文，而是講些唐詩、宋詞、元曲、古典散文、現(xiàn)代散文，甚至還有《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水滸》，《毛澤東詩詞》，科普小說，雜七雜八的，也從來不考試，決不橫向?qū)Ρ龋灰⒆幼约河X得比從前有提升就可以了。

去年暑假，小學(xué)班學(xué)生剛下課走了，我正在炒菜準備吃飯，然后好給初中班上課。忽然，門口有人高喊了聲：“老師好！”

我一愣，這聲音有些陌生，因為這顯然不是現(xiàn)有學(xué)生。我正炒著菜，騰不出手來，便問：“誰呀？”

“我，張茂林。”

啊，真是張茂林！他不甚高的個頭，還是黑黢黢的——模樣沒有多少變化，立正般站在我身后。看著他一臉陽光，我眼前不知怎地一下子浮現(xiàn)出他剛來時的模樣。

張茂林是小學(xué)三年級快放暑假時來的，他母親去韓國打工了，父親在山東開了家小工廠，將他寄住在東北的大姨家里。起初，張茂林真是煩透了人。聽課不會思想集中，課文讀得磕磕巴巴，字寫得缺胳膊少腿兒，寫個讀后感什么的就更不用說了。經(jīng)常是人家都下課走了，再給他半個小時，他還是寫不了三兩行。他的糗事兒也格外多：誰把他的本子弄歪啦，誰把他的筆整掉啦，誰碰了他一下啦，雞毛蒜皮的，他都能弄得跟天塌似的，動不動就哭得一塌糊涂。但一年過后，他的學(xué)習不知從哪天跟上來了，字也寫得快了，考試成績也上來了。他大概在我這兒學(xué)了三四年，后來，他母親回國，他轉(zhuǎn)學(xué)到山東與父母團聚去了。有關(guān)他的消息是從他三姨那里來的（他三姨的女兒也在我這里學(xué)習）：張茂林來電話了，說謝謝老師，他在山東非常好，今年該考高中了，老師夸他文學(xué)底蘊扎實……

只聽張茂林說：“老師，你吃飯吧！”他看我坐下來要吃飯，笑道，“老師，我還想聽你講課，蹭一堂，可以嗎？”

“可以，可以，”我急忙說，“你找個地兒坐下就是了，去吧。”

草草吃完飯，也就快到上課時間了，張茂林出人意料地掏出一方硯臺和一支毛筆，還有一瓶墨汁。他眼里閃著光亮：“老師，你還寫毛筆字吧，這個送給你……”

“哎呀，還記得我寫毛筆字哩？”

我接過硯臺、筆與墨汁，仔細地看了又看。筆是湖州陳氏小楷筆，墨汁是一得閣的，而硯臺是帶著蓋兒的暗紅色細螺紋硯臺。其實，我只是用小楷抄寫些詩詞、古文什么的，多年來一直寫著玩兒的。這幾樣?xùn)|西孩子一定是費了心思的，我暗想著，胸中頓時被一種幸福感撞擊著。

這堂課是講古詩，在講到“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時，我問學(xué)生：“為什么詩人在這里要用‘壓這個字眼兒？”

學(xué)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作聲。張茂林似乎想說，卻又忍住了。

半晌，有個學(xué)生從嗓子擠出一句：“就是說花多嘛。”

我只好耐著性子，繼續(xù)誘導(dǎo)，“那么，這個‘壓字是怎么回事兒？什么情況下才能體現(xiàn)出‘壓？”

教室里還是一片沉默。張茂林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大呀，花大了，才能把枝壓低了。”

“對，對，”學(xué)生們七嘴八舌道，“老師，花大就能把花枝壓彎了。”

“哪種花兒能把枝頭壓低？”我又問道。

“嗯，牡丹花、芍藥花……”

“嗯，還有臭球兒……”

“還有……”

教室立刻亂糟糟一片。我用教鞭棍使勁兒地敲著桌子，好容易才安靜下來。我說：“只有花的朵兒大，才能把枝頭壓低壓彎，大朵而鮮艷的花兒當然最漂亮。窗外街道兩旁的丁香正在盛開。丁香就有千朵萬朵之多，但丁香花朵是細碎的，絕對不可能將枝頭壓彎了。不信，一會兒下了課，看去！”

“現(xiàn)在這個畫面上不僅有無數(shù)漂亮的大朵鮮花，還有蝴蝶和黃鶯，還有什么？”我含笑注視著我的學(xué)生們。

“還有蜜蜂。”有個學(xué)生搶先回答。

“你怎么知道？”

“不能光有蝴蝶，這么多花，哪兒能沒有蜜蜂？”他瞇起了小眼睛，為自己的答案正確有點沾沾自喜。

“還有小路。蹊，就是小路的意思。”另一學(xué)生搶答。

“還有房子……”

“你怎么知道有房子？詩里沒提房子的事兒呀？”我故意反問。

“‘黃四娘家花滿蹊，有家就得有房子嘛！”

“還有樹，大樹！”

“對，對，有黃鶯，就得有樹！”

“要不黃鶯在哪兒待著！”

得，又是一陣亂亂哄哄。

“行了，行了！”我臉上綻開著笑容，手里卻用教鞭棍使勁兒敲桌子，讓他們安靜下來。“現(xiàn)在一幅動態(tài)的畫面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遠處，一條寬闊的大江無聲地流淌著，江的那邊是遠山和藍天，江的這一側(cè)是黃四娘的家，門前有一棵或幾棵高大的樹，最好是隨風飄曳的翠柳，翠柳中有一兩個小黃點兒，那是躲藏其間的黃鶯。此時，微風吹拂，枝頭被大朵大朵的花兒壓得顫顫巍巍，彎彎曲曲通向江邊的小路在花叢中若隱若現(xiàn)。這時，電視導(dǎo)演給個特寫鏡頭，一只蝴蝶往花朵兒上一落，那花兒立馬兒大幅度顫動起來。然后，鏡頭再拉遠些，藍天紅日，幾許白云，蝴蝶和蜜蜂在空中翩翩起舞，而黃鶯悅耳的啼鳴作為畫外音，令人更加陶醉……”講到這兒，我自己都被這僅僅二十八個字的詩給陶醉了。

“老師，太美了，太好看了！”

“哎呀，漂亮極了！”

“老師，我見過，電視里剛剛播過洛陽牡丹節(jié)！”

他們的亂叫亂嚷聲將我喚回到現(xiàn)實中，我收住自己的遐想，拿出老師的做派，大聲說：“好了，‘江畔獨步尋花杜甫，背！”

于是大家一齊背誦。背完之后，我說：“默寫兩遍！”

“老師，早就會默寫了！”又是亂糟糟的一片喊聲。

“剛才還說早就學(xué)過了呢？”我眼睛一立，厲聲道：“少廢話，默寫兩遍！”

于是教室響起唰唰的寫字聲。我這才松了一口氣，跟坐在一旁的家長聊上幾句閑話（經(jīng)常有家長陪學(xué)生來，坐在一旁也聽課），我說：“學(xué)這些東西，就像發(fā)面有了一團面頭。”

“老師，啥叫面頭？”有耳朵長的接上話把兒。

“哎呀，寫你的吧，”我呵斥是呵斥，卻給了解釋，“面頭就是做饅頭用的，發(fā)面之前得有以前留的一小塊發(fā)面，做酵母……你媽沒蒸過饅頭哇？”

“老師，我媽不會蒸饅頭，我家吃饅頭都是買的……”

“我姥兒會，老師，我見過……”

這些學(xué)生，說閑話時，沒有一個肯落下的。我笑道：“我的意思是說，等你們不在這兒學(xué)了，它才在你心中真正長大，跟隨人的一生……”我這話還是沖著家長講的。

張茂林剛好寫完，他將筆一撂，接上話茬兒說：“發(fā)成一個大面包！”

一個半小時的課很快就完事兒了。張茂林走在最后，我非常真誠地對他說：“有時間還可以來蹭課。明天講《東周列國志》，你沒聽過的。”

“不啦，老師，我明天還有事，我這是專程來看你的！”說完，他向我揮手告別，“老師，再見，我會永遠記住你的！”他腳步輕快矯健，一會兒就消失在樓道拐彎處。

我站在陽臺上，眼睛久久地盯著他的身影消失之處，被濃濃的幸福感脹得滿滿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王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