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在文學院開了一個講座,題目是《書法專業對散文創作的引導》,就是區別專業和非專業的主次關系,而且回顧一下專業對非專業的引導。有人以為散文寫作是我的主業,其實不是,只是遣興而已。
書法藝術是我的專業,專業支撐了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如果對專業癡迷,也完全可以上升到精神活動來看待。一個人總是會在專業上傾注大量的精力和時日,使自己能夠嫻熟地駕馭這個專業,使自己比別人更知曉這個專業,有發言權且能在理上。我在大學講授書法至今有三十年了,一個人有三十年執著于此,肯定是會有所收獲的。和別人不同的是我不想成為寫字匠,我是朝讀書、寫字、寫文章這三個方向發展的。這是古代書法家的標準和方向,當代人大致只施行其中一個,就是寫字。我用古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當然比較辛勞,但是一個文人,必如此,專業才可能上境界、格調,走上通衢大道。
書法專業之余,我就寫一些散文,只是遣興,別無他意,也就沒有給自己設立什么目標,也沒有什么寫作計劃,且行且寫,從不與別人爭,與別人比。英國詩人藍德說得好:“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只專注自己筆下。這也是書法學習帶給散文的影響。書法創作是一個很典型的個人過程,素來是不可合作的,從未聽說一件優秀書法作品是由二人以上創作而成的,這也使一個人獨自行走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不知冠冕為何制,鐘鼎為何物,陶然以醉,翛然以游,且有富貴浮云之意,又何窮云。我覺得書法和散文的寫都是很個人的事,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如果熱衷于窺測動向,趨時貴而更易,那就偏離個人遣興、抒情的轍跡了。我的散文是文化散文中的閑情散文,都是在閑時、閑心狀態下下筆的。當然,你說的典雅、沉靜、厚重是后來才漸漸形成的。我喜歡寫作可以追溯到小學時代,但真正地發表所謂的散文已經是1995年了,和同齡的作家相比出道太遲。第一本散文集《古典幽夢》直到2001年才出世。當時我是用一個比較典雅的書名——《古典牽掛》。出版社為了暢銷,改為《古典幽夢》。現在看來,這本散文集的語言修辭太硬氣了一些,緊張了一些,結構章法也過于密集,少了留白。到了第二本散文集《俯仰之間》發生了變化,到了第四本散文集《腕下消息》已經簡淡、簡凈多了。這種語言的變化與書法專業是有關的。早年的書法語言比較兀傲峭拔,喜于馳騖張放,帶動了散文語言。隨著時日駒隙水流,年齒漸長,審美趣味有所遷變,趨于樸素、清淡、簡勁、斂約。書法如此,散文跟著如此。我以為書法也罷,散文也罷,不必求風格早日形成。我傾向于晚成、慢成,給自己更多的創作嘗試和自由,處于未定性時是最好的,說明表現空間很大。我到過宜興,看到一團陶土,可以這么捏那么捏,很有樂趣。一旦燒制,就成了一個硬殼,無法再動了。我很少想風格的形成的事,我覺得一個是時間的問題,一個是個人才華的問題,成不成,那是很以后的事了。
前不久我讀了幾篇評價文章,有評論家認為我寫的文化散文的這一類受到了余秋雨的影響,是學余秋雨的,他指的是書法散文這一類。其實,余氏的散文我是不喜歡的。我的學生曾經買了一本余氏的《文化苦旅》送給我,我閱讀了幾篇,架子很大,里面可回味的少了。后來又有人送一本《千年一嘆》,看了幾篇,更令人嘆息,都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做派多了,鼓吹多了,張揚多了,看了就算了,無法留心留意的。因為我是從事書法藝術的,追古人,法古風,因此寫書法散文也很自然——不是每一位寫文化歷史的散文都是和余秋雨有瓜葛的。再說我對一時的時髦使一位作家成為明星,本身就很厭煩。如同我學書法,是力戒追趕時髦的,自己寫自己心儀的法帖,對外界的喧嘩充耳不聞——我警惕時風對一個人的侵蝕。宋人黃庭堅說得好:“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可以作為座右銘來看待。也還有不少人寫文化散文,在我看來都是自己的本色——一位有閱歷的人的筆下,不會那么淺薄,隨風飄浮,是有自己的主張的。不要太看重了一位明星作家的作用而輕視了其他。對于當代散文家,像余秋雨、梁衡、王充閭、李元洛這一路的寫法,讓我真是膩煩透了。當然,我內心也有喜歡的,卻都不是一些名家,說起來可能很多人都茫然不知、沒有讀過他們的散文,但我認為是可以讓我細品的,聲名不大并無損我對他們的喜愛之情。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筆調,且不交流,各行其道最好。
每一個人對于世界的理解肯定是千差萬別的,看問題的角度也截然不同,這和作者本人的社會地位、身份、職務、聲望肯定是有關的。我常年教書,無任何行政職務,無任何黨派,是一個無黨派人士,也就是一個尋常人。尋常人用的是尋常人的眼光來看世界。尋常視野尋常寫,就很自然。因此有不少題材我是不會碰觸的,因為我要仰望他們,很辛苦,易于在仰望中變形、失態。有人寫大人物、大事件未必有大氣象,寫得吃力之至,筆力不逮,讓讀者讀出許多破綻。我是寫小感受的,要看得清楚些、細致些,還是要蹲下來,低下頭來看,才能看出一些內在。我抬頭看天,滿目煙云,只看得繚亂錯雜,實則無一物入目。我對向下的、平和的、細微的、樸素的方面更有興致。就像古文人中,有人寫郊祀、廟祀、明堂、封禪、雩蠟這個方向,有人則寫田畯、紅女、漁樵、牧子、擔夫這些類型。寫大的讓人關注,讓人驚悚,但往往也空,失望也多。我如果能把一些瑣屑理解好,寫出來,也就合自己的遣興之思了。孔子曾說:“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我覺得很有意思,這些自然之物都是瑣屑的,卻很豐富,值得去把玩。那些侈求其大,大而無當、無味,端一個架子,往往自己讀了就告誡自己要警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題材域,決定自己的觀察、寫作的角度,我希望通過自己的思考,能夠轉換成一種有別于他人的表達。
我是一個比較有平民意識傾向的人。我對書法藝術的追求,雖然也留意學習名家之作,更倚重民間書法,譬如秦漢簡牘、魏晉寫經、北朝碑版。民間書法是一個汪洋大海,萬千風采,我于此中游而不知返。我有多次遠行訪碑的經歷,攀巉巖,履危石,夕陽西下荒郊野外,為的就是一睹舊日風范,一撫前人遺跡。我有許多漢畫像拓片、北朝書法拓片,閑下來時把它們鋪開,占滿一個空間,氣息就彌漫著古雅,我蹲下來欣賞回味,刀刻的痕跡和如波如云的石花,讓我目眩神搖。我覺得把自己放得低了,內心就安然了。
生存環境發生了許多變化,這是一個人所無法引導或制止的,因此只能適應,生存下來總是第一位的,保證了生存,才可能言說寫作這些閑情行為。如果從1995年在《散文》雜志上發表《蘭亭情結》算起,二十年間,我寫作的范圍沒有什么大變化,大抵是從藝術、歷史、自然、生活瑣碎這幾個方面來選取。寫作是很私有的事,我寫內心能觸動的那些材料,對外界環境的變遷并不敏感,不少散文里看不出時間、地點,都是不確定的,都是一些心情,千百年后看,也是看到心情。寫時扯一張紙,坐在石階上就可以寫起來。幾十年的大學教師生活還是比較穩定的,有較大的支配時間的自由度,也有自己可以決定的研究方向,我覺得很快意啊。別人給我命題的散文我大半寫不成,我不適應命題之作,我喜歡自由地寫。因此不管外在環境如何,總是感覺不那么敏感,著眼于自己的寫。我對自己以后的書風、文風大致希望能更樸素、簡淡、自然,如果有一些逸氣就更好了。要達到這些要求需要不懈地磨煉,更專注個人內心的思考。時下的書風、文風都有趨時貴傾向,熱鬧、艷俗、張揚,一個身處其境的人,不能超然物外,只是內心要能抵御。當年歐陽修贊賞蘇子美時說過:“為于舉世不為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應當努力成為這樣的人。如果一個人對大環境不滿意,他是可以營構一個適宜自己精神生存的小環境的。以前的梭羅就是這樣,城市嘈雜,他就搬到瓦爾登湖住上幾年,住在簡易構成的屋子里,還寫了本《瓦爾登湖》。當然,大多數人不能如此隨意,那可以學陶淵明啊,結廬雖在人境,但心遠地就偏了,嘈雜似有還無。我以前居住在一個嘈雜小區,樓下是麻將館,終日人聲鼎沸,我只好學陶淵明。后來搬了六七次家,現在住在閩江邊。在書房里、臥室里,甚至在衛生間、廚房里都可以看到外面大片的水域和連跗接萼的花樹,清新且幽靜。我想日后應該沒有誰會在江上發展房地產來遮蔽我遠眺的視線吧。我沿著江邊跑,看潮水進退,聽鳥鳴蟲唧,或者就坐在江邊的小木亭美人靠上,聽風聲過耳。我是一個緊張不起來的人,夕陽下來,暮色升起,走回家去,心事安然。我不會像夸父逐日那般,對目標太在意了,緊張得不得了,結果什么都沒做好。
閑下來時會想到以前的寫作。1970年我就開始練筆了,寫了十年,全是退稿。那時的《福建日報·武夷山下》、《福建文藝》都不接納我的作品,投了退,退了再寫再投,又被退,編輯總是認為“思想深度不夠”。一篇散文要充滿多少思想?這是我所不解的。投稿十年,無一刊用,真可謂慘敗。后來形勢變了,沒有思想只有唯美也是可以發表的,各種不同的寫法都值得嘗試。有趣的是,當時曾在報刊上出現的那些人,后來有的都看不見了。一個人需要有自己的審美主張,而不是隨時俯仰,跟風而寫,最終什么都不是。
我對一個事物,一種狀態的看法往往比較固定,很難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見解。我對散文的看法始終是兩個,一是散,二是文。沒有什么人具體地教我如何寫散文,我是野路子。讀中文系時寫作老師認為我寫不好,但凡評講拙劣文章,都會點到我的文字。當時這位老師叫林可夫,寫作組組長,寫作教學權威。因為兩個人的感覺是差異的,后來上寫作課我就不來了。他用教科書那些規矩來衡我,可我是野路子,吃不消他這一套。我現在對散文的理解與以前相同,一是散,把文寫散漫了、散淡了,如一朵花打開,散落開來,也就是任意去寫。二是文,要有文采,美其文,講究語言修辭之精之美。很多年過去,我就這么寫,現在對散文的宏論太多,亂花漸欲迷人眼。這個社會環境寬松,就是讓各人表達自己的見解,自己踐行自己的審美主張。
散文人人都可以寫。廣義上說,一張請假條,一張買賣文書,都可視為散文。網絡上的文字很大,大部分也是散文,因此散文實在是太多了,浩如煙海,人人都可以說自己在寫散文。這和現在和我從事的書法藝術一樣,太多的人說自己會書法藝術。在我看來,沒有體統,不講技法,只能稱寫毛筆字。這和很多人寫散文一樣,只能說是一些長短句,格調沒有,境界沒有,甚至連句法都有問題。每一個時段有不同的寫作趨勢,寫作手段,可謂自由,沒有誰可以阻止他人的寫作。我個人對散文的寫作走向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寫純粹的散文,重視語言的提煉、精致。各種各樣的人都說自己寫散文,當然是一件好事,盡管參差不齊,我行我素,甚至大部分是不能稱為散文的,但很多人喜歡寫,表達了對漢字運用的喜好,值得去引導和提高,有質量的散文也會因此增加。文學創作中的各種形式肯定是不平衡的,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等,各有各的生存態、生長態,閱讀面也不同,時勢使然。一位作家不停地寫,他是一貫制的,但是閱讀者則發生了變化,一些閱讀者離開了,一些閱讀者又進來了,進進出出是不平衡的。我對文學創作的趨勢抱靜觀之態度,以不變應萬變,如一地按自己感覺去寫,同時也有意識地提高自己駕馭文字的能力。但是讀者對我作品的閱讀是增是減,我以為是不在意的。一位散文家能做到的就是私有地寫,而不是閱讀者喜歡讀什么,我就寫什么。清人鄭板橋說得好:“切不可趨風氣,如揚州人學京師穿衣戴帽,才趕得上,他又變了。”成熟的讀者和作者,都是相對穩定的,有讀有不讀,有寫有不寫。讀者追求閱讀的質量,作家追求寫作的質量,這就是文學生態中最好的互動。
每個人對散文創作都有自己的看法,很宏觀的,很微觀的,見解萬千。我對這些問題沒有深想。有時候我讀文學評論,討論這些問題的文字連篇累牘,我就覺得問題復雜起來了。有的人根本沒有寫作經歷,也虛幻地說他一大堆,便覺得討論歸討論,寫作歸寫作,兩回事。不過,作為問題的提出,以后我也會根據自己的寫作來做一些有的放矢的思考。那么,我眼中的好散文是什么標準呢?如果符合散文的一些規矩,我以為,那就可以稱為好散文了。好散文就是能嚴密地運用這些規矩,從而沒有什么破綻。我以為散文之“好”只是一個中性詞,只是符合作為散文的要求。優秀的散文是要伸張個性的,它未必和散文規則嚴絲合縫,但是在表現過程中,個性洋溢出來了。這說明這位散文家有自己的審美理想,有具體的技法為彰顯個性服務,使一篇又一篇的散文都充滿個人化的信息,讀者一觸及,就能感受到誰所為作。有不少人寫了一輩子,作品也很多,但最終還是沒有個人面目,人隱于文字背后,看不到。一個人可能最終能夠形成自己的散文風格,也可能皓首終老也無法實現。個中緣由十分復雜,但是每位作家都需努力磨礪。這和我從事的書法藝術一樣,有的人筆成冢,墨成池,筆下也沒有什么毛病,很合法理,就是沒有個性,哪怕是一丁點個人特色。我很看重個性,覺得好散文首先要達到這一點,缺了這一點,文筆再好,也視為平平。好散文要具備很多條件,我只說這么一個條件。當然,這是對資深者而言了。
生活經歷的豐富對一位散文家來說真是太重要了。我自己就是寫自己生活經驗以內的事,那些超越自己生活經驗的,自己毫無把握,即便依憑想象,寫出來也缺乏情調、力量。但是散文寫實并不是如實記錄,是可以借鑒他人生活經驗來補充、豐富的。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經歷、經驗,互不蹈襲,使每一個人寫的題材都有自己的走向,有很大的差異。我有書法生活的經歷,而且是比較深入的、長期的,一些情節就比其他人更細膩周密,寫起來足以縱橫捭闔。但是每位作家也有寫作的空白區域,因為無知從而止筆。如果一篇散文里有許多編造的情節,且與自己的生活經驗無干,那么應該去寫小說才是。散文是非詩的、非小說的。讀小說時我經常會覺得作家有編造的才能,寫散文則戒止于編,無須編,假的、空的多了,就缺乏真的、自然的,就離散文本質遠了。如果說散文是綜合的,那就更應該堅持散文品質的純粹,比如,真實一些,自然一些,接近內心一些。
一般地說,一個人有什么樣的專業、身份、位置,他在寫作中就會有所表現。明人李贄就說過:“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者但說力田。”身份使然。一個人的寫作與一個人的生活追求是一樣的,都追求上境界,但是活出境界的人寫散文未必有境界。我以為這是不同范疇內的事。日常生活和寫作生活是不同的,如果一個活出了境界的人寫作也必然有境界,那么我們的精神世界就太簡單和膚淺了。舊有的審美觀總是言必稱“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把道德范疇的事和美學范疇混淆起來。散文創作有一套機制,只要掌握了,就可以寫出合規則的散文來,如果沒有掌握,一位活得挺有境界的人,筆下也是文理混亂。因此活出境界和寫出境界是不對等的,也未必合乎身份。但是,寫散文時要有合乎寫作的心情,我十分贊同。寫散文就是寫心情,是感覺、情緒之抒發。如果沒有心情而寫,那就是矯情了。清人金圣嘆曾說:“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衣繡口。”我寫散文也大都基于閑情,閑情就是寫散文最佳的心情。我寫論文是不太計較心情如何的,甚至可以勉強去寫,因為論文講思辯、理性、邏輯、推導,沒有心情也同樣可以寫好,構成一篇理論嚴密的文章。可是散文不行,一定要有寫的心情才有動筆之念,才能心手雙暢。情有所依、有所聚,筆下就砉然開朗。因此何時才會寫一篇散文是無一定之規的,也不是掌握了寫作技法就可以寫得出來的。當然,也需要誘因,有時人外出,到了陌生之地,見了陌生之景,聽了陌生之言談,心情來了,扯一張紙,就寫。因此我的不少散文不是正襟危坐在書案前寫的,而是在隨便一個場合,信手而成。心情來了,筆走龍蛇,草稿一篇之成,只在頃刻。
更多的時候沒有心情,那么就讀書、思考,不寫。
常常一篇散文完成了,松了一口氣,這只是散文家完成了又一次寫作過程。每一篇散文,只要不想束之高閣,孤芳自賞,那就一定要進入社會的閱讀渠道,為許多人閱讀、評說,看到理解的千差萬別。文學作品最怕沒有人閱讀和評價,或者讀后一點感覺也沒有。有的閱讀者讀后做出了與寫作者全然相反的理解,這也沒有什么不妥,每個人從自身不同的角度、層次出發,見出許多不同,反而豐富了這篇散文。像李商隱的《錦瑟》,到底在表達什么,恐怕誰也弄不清楚,情思之朦朧,意象之隱約,恍惚迷離,其暗示、象征誰人能通曉。見解不同,反而見出其中含量之大。散文不是詩,但散文內部的蘊含有許多深意,也是會引起不同解讀的。當然,這并不代表作者自己沒有見解,他的見解已化在作品里,此時自己沒必要出來絮絮叨叨,聽任閱讀者去評說最好。東方出版中心曾把我的一部分散文收集起來,出了一本《古典幽夢》的中學生版,進入上海著名中學師生推薦書系,并請了語文老師進行了注解。這些注解未必與我寫作時的初衷契合,可能是另一種理解。不同的理解、評說也是值得尊重的——閱讀者之感覺未必與作者同。一位作家在寫作時是不會考慮這些的,通常是寫自己的,至于讀者如何閱讀,隨他們去展開。在我散文中有一部分是從寫景轉為寫內心的,比較幽微婉曲,也游移飄忽,自己也未必太清晰,讓人讀了也有不少歧義。但內心感受如此復雜,誰能理得清呢。有人就表示難以確實知曉其中含納的成分,我覺得散文也是可以表達那些自己未明了的部分,郁而不明,把它記錄下來,未必要破解它。
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一個特定的時段,這是不可選擇的。有時會想生活在六朝不錯,漢唐也不錯,也只是想想無從更易。沒有前人的生活經歷、經驗,也是完全可以進入他們的內心的,那就是大量地閱讀前人著作,在閱讀中體驗他們的繾綣心思,絪缊氣息。宋人葛崇之認為:“不讀書,則其源不長,其流不遠,欲求波瀾汪洋浩渺之勢,不可得矣。”古人已矣,只能靠閱讀來逼近他們,別無他法。為什么現在覺得理解前人背景、作品很難呢?因為當今的社會環境已無古風了,已無閱讀古代經典的社會氛圍。生活節奏如此之快,每個年輕人行色匆匆奔走于衣食,沒有古典情懷、古典牽掛,也缺乏閱讀經典的心理準備和時間,對經典的理解很多是從搞笑劇里來的,幾乎沒有能力閱讀原著。不閱讀也可以很好地生活,現實生活畢竟還是很現實的,不閱讀也沒有誰會指責——除非個人有這種喜好。那么,怎么讓年輕人去理解和閱讀呢?首先,社會要構成對經典有敬畏和推崇的氛圍,沒有這個氛圍也就沒有一種傾向。其次是個人覺得確有這種學習的必要,自覺為之,成為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那么他的理解、共鳴也就產生了。宋人蔡沈認為:“經,常也。”也就是說經典是永久存在的,不是流行風,轉瞬飄散。經典含納了前人的道德、智慧,如果不學,那還學什么?只是時日久遠,表達的方式、意蘊、語言都與此時不同,沒有文化功夫進不去。而青年在這方面的欠缺還是很明顯的,因此視為畏途。現在的精神誘惑太大了,人們更傾向于趣味生活、娛樂生活。我覺得學習是很個人的事,他人無從勉強。我是個用簡單來處理復雜問題的人,我喜歡簡單的生活,傾向于老子、莊子,時間多了,人就從容了,坐下來,看一本書吧。清人李沂認為:“茍以應酬、嬉游、宴會、博弈及蒿種種玩好之精神用之于讀書,則識見日益高,力量日益厚,學問日益富。”
這應該成為我們的向往或者實踐。
我想到一個普通的問題,就是青年文學、藝術家的學識修養的根底。青年作家會把筆為文,青年歌手會唱,青年書法家會寫毛筆字,青年畫家會畫,是靠技巧成就聲名的,但是學識修養都顯得薄弱,是單打一的,沒有更多的學識的支撐,青年時代憑著氣盛尚可,再往后就缺乏后勁,缺乏識鑒。青年作家、書法家這種不足,現在似乎還沒有暴露出太多的危機,但青年階段一過,馬上就捉襟見肘了。因此一位作家要超越對技巧的單一的迷戀,培養對學識的熱愛。所謂學識立人、育人就是如此,使自己有深厚的內在力量。寫作之技當然是重要的,但不可因技傷道,因技而替代了學識的儲備。寫技的不恰當運用會遮蔽和遺忘更多的可能性,使一位作家的素質達不到豐富性,從而冷漠經典、輕視經典。我們是不能滿足于成為熟練運用技巧的寫手,只有和經典緊密融合,才能維持一個廣闊的方向感。宋人陸游認為:“爝火不能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為金石之聲,潢汙不能為江海之濤瀾,犬羊不能為虎豹之炳蔚。”因為懷抱不同,有的只能成為爝火、瓦釜、潢汙、犬羊,有的則能發日月之光、金石之聲。
能不慎思?!
掌握了散文寫作技法的人,如果有豐厚的生活基礎就更好了。這是一個寫作常道。以前的生活基礎會更自我一些,自己作為、自己體驗,信息無多,甚至只知道方圓百里的事情。現在的生活基礎更多是在網絡上的,信息無所不在,在家中可知天下事,但個人的切身體驗日減,人云亦云日多。人浮在生活上,沉不下來,不免火氣燥氣生矣,化在文學作品上就是艷俗、淺顯,文字的運用也多破碎大雅,浮薄相扇,綺羅脂粉之篇多矣。對生活基礎和寫作態度,我以為就是“實在”二字。我閱讀一些當代散文,譬如青年作者的散文,華麗居多而實在少,時興多而古雅少,由此無可品咂。生活基礎每個人有自己的著落點,但學習應該多傾向古典文學,少沾染一些時尚文學,這樣會得到改善。我一直以為有了生活基礎,再有古典文學的基礎,情況會好得多。因為古典散文中古雅、簡美,可資興會,決不過時。這方面感受多了,筆下自然不同。現在我們看到的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紛紜復雜的生活,似乎自己的生活基礎很廣大,其實大都是空的。只有自身立足的生活基礎才是實在的,只有不斷使之沉實,才能言說豐富。自己的創作最可靠的是來自自己的生活基礎,因為這里沉積了個人的思考、苦痛、焦灼、無奈等等情感,別人是達不到的。所以,夯實生活基礎這句老話,仍然可靠。
多讀一些古典散文往往是我的心愿。我大學畢業后在系主任俞元桂先生手下工作,當時研究室打算寫一本《中國現代散文史》,也就是1919年至1949年這段的散文史。那兩年我讀了不少現代散文,但比較起來,還是古典散文古樸、古雅、古拙。當然,我是一個迷戀古風的人,這是一種個人嗜好,但對散文寫作助益太大了,時日久了,你下筆就會與人不同。
我以書法為主,散文為次。書法又以書法創作、理論研究、書法教育三個方面下力更多,和散文寫作交替而行。臨池不輟,這是每日都必須做的,而散文則未必天天得寫,因此散文上下功夫遠不及書法。所謂遣興,有興致了才寫散文。書法藝術的研究最終帶給散文的就是兩個特點,一是緩慢,二是細致。這是我對自己在文學、藝術追求中的情調和態度。在古人的生活記載中,有不少“徐徐”,“徐起”,“徐曰”,都是緩慢的行為,對于文學藝術的學習,需要慢節奏以行于其中。清人袁枚認為:“疾行善步,兩不能全。暴長之物,其亡忽焉”,慢則能周全一些。書法是慢時代產物,使一個人習慣于慢,享受于慢。我推崇古人之慢,尤其唐之前,慢是很明顯的,為我所感知,北朝之后就快了,至于現代、當代,快字領先。因此唐以后的書法我不是太喜歡,寫得很快,很好看,很躍動,卻不及北齊、北周慢寫的楷書耐品。慢節奏和快節奏的產物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執著于慢,進入古典的文學藝術內部才有可能。慢節奏具有遞進的力量,沉著穩定地推進,決不使自己急如星火,荒腔走板。這樣會和古人的生活節奏、情調更接近一些,同時也與時下的迅疾錯位了,合于古而離于今。這使我在書法創作中、研究中都以慢行,用筆就更細致一些,筆調就更文氣一些,像是斯文人的談吐了。一個人喜于慢,是一種生活態度,也是一種精神需要,以慢滋養、闡發。這種從事書法藝術的特點明顯地影響了散文寫作。我循古風執筆而書,指腕間的動作怕不及電腦打字之什一,因此散文量也不多——慢寫的數量是大不起來的,因為執筆寫很原始,再修改,再抄,慢如蝸牛。但內心平和,不激不厲,也是一種快樂。當然,我比別人有收獲的是許多手稿留存下來了。手稿是無法重復的,心情在上面,心情的幽微變化一目了然。每一篇手稿都是心情之一環,足以珍視。由于慢,我會要求自己在文辭上講究細致。粗枝大葉,荒率殘缺都是我反對的。我寫的題材都不大,總想著把它寫充實了、飽滿了,小中見大,甚至不見大也可,但求精致一些。小有小的韻致,譬如我寫過塵埃、蘆葦、昆蟲、瓦當、皮膚、梅雨、流水、飛鳥、碎瓷片,細細寫來,也可以寄情于內。細致地寫的基礎是細致地觀察,細致地感受,細致地構思,同樣是一個細化鏈,一環扣一環。每個人寫法不大同,或豪放粗行,或奇詭浪漫,我追求細致也警惕不要走向繁瑣、堆砌,在細中顯示細而不弱,細而朗暢。是書法的審美情趣引導了散文寫作,前者是以抽象的點線構成,后者則是以形象的文字構成,我在抽象與形象之間行走,在感性和理性之間調度,時而散文,時而論文,流淌于筆端。
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是我所向往的,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有如此生動的描述: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松枝,與麛犢共偃息于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
天啊,太讓人迷醉了。呵呵!
散文是個人情懷最適宜的散發形式之一,是給那些熱愛單干的人準備的。閑來稽古,靜處觀心,獨來獨往,自行其是。喬木之下,空穴之中亦足以情調自適;鏤月成扇,裁云為衣,可入微有致。所謂春鳥秋蟲自作聲響,于散文創作正是如此。快哉快哉!
(本文為作者在2016年7月9日上午“中國夢,中南百草原之夢”全國作家筆會
暨第三屆文學創作周活動上的演講。)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