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英順

“太陽出來照山坡喲,喊起那號子把船拖喲,齊心協力往前走哦,船到碼頭把酒喝喲,朝天門碼頭酒好多喲,兩江三岸匯戰歌喲……”2015年米蘭世博會期間,雄壯威武、氣勢磅礴的川江號子《船到碼頭把酒喝》《川江酒歌》在聯合國館響徹穹窿。精彩的演出使到場的觀眾流連忘返,第二天,川江號子又在米蘭的華僑城再次奏起。具有4000多年古老歷史的川江號子在時尚之都——米蘭城大放異彩,在異國他鄉吼出別樣的巴蜀風情。
長江上游自四川宜賓經重慶流淌至湖北宜昌,全長1000多千米的江段俗稱川江。川江號子正是川江流域船工們為了統一動作和節奏,由號工領唱、眾船工幫腔、進而合唱的一種民間歌唱形式。重慶和四川東部是川江號子的主要發源地和傳承地。
自古以來,巴蜀境內山巒疊嶂,江河縱橫,交通不便,素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之稱,避山走水就成了貨物流通、客運往來的主要選擇,所以巴蜀仰賴舟楫之利;但川江航道艱險異常,險灘星羅,礁石密布,水流湍急,在葛洲壩興建之前,重慶至宜昌區間的660千米航道上就有險灘311處,這些險灘或為石岸崩塌所致,或為石梁巨礁構筑。
古往今來,不少文人騷客過往川江險灘時都留下了詩文墨寶:唐代白居易賦詩西陵峽險灘“黃狗次黃牛,灘比竹節稠。路穿天地行,人續古今愁”;元代周巽吟誦有“滟預堆前十二灘,灘聲破膽落奔湍。巴人緩步牽江去,楚客齊歌行路難”;明代許景樊揮毫書寫“永安宮外是層灘,灘上行人多少難。潮信有時應自至,郎舟一去幾時還”;清人龔維翰贊譽到“蜀道愁述百八灘,灘灘險處覺心寒。駭人最是三峽石,亂擲金錢亂打寬”。在這些險灘中,最著名的當屬崆嶺灘。民謠有云:“西陵灘如竹節稠,灘灘都是鬼見愁。青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川江航道由此被人們視為畏途。
近代重慶開埠前,川江航道上沒有動力船,只有木船。木船上行的動力主要靠風吹白帆、船工搖櫓、艄公掌舵、纖夫拉纖來解決。行船中有時還需先卸下船中貨物,空船過灘之后,再裝貨上船前行。有的地方岸上還沒有絞關設備,由七八個乃至十數個人一齊用力才能絞船上灘。每當船過險灘或溯江航行時,無論是拉纖、搖櫓,還是推橈、絞灘,船工們在與兇灘惡水的殊死搏斗中,為了大家步調一致、協調動作、一齊用力,以確保木船逢兇化吉、順利前行,他們高喊號子,或協調用力,或鼓舞情緒,或消除疲勞,川江號子由此應運而生。
伴隨長江船運而興,川江號子日漸發展并綿延至今,已歷經四五千年。早從部藩聯盟時代,巴人首領務相憑借陶制土質舟船,贏得了部落聯盟首領“廩君”地位,就有了駕船勞作而吼唱的號子。入主江州之后,發展成木制舟船,世代廝守川江的巴人受本地民歌影響,即興喊唱,合力拉纖、推橈,以江河地形、水流緩急和推拉要求而變換,時喊時唱,并在船上配有號子工人,在航行中領唱號子“呀、嘿、嗬一嗨(咳)嗨”,一人呼喊,眾人應唱,時起時伏,時高時低。
這些簡樸、粗獷的號子聲給古代文藝家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南朝梁簡文帝蕭綱詩云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唐代詩人王建在《水夫謠》中描述纖夫“逆風上水萬斛重”“齊聲騰踏牽船歌”;明代楊慎作《瞿塘行舟謠》“上峽舟航風浪多,送郎行去為郎歌”,并注有“蜀江三峽,最號竣急,四月五月大險,故行者歌之”;清人龔維翰更是詩贊“凌晨水映月如鉤,打漿推橈客路愁。一十六只飛燕子,號聲吼破蜀江秋”……
川江航道,尤其是長江三峽的險、幽、奇,給了川江號子以蒼涼、絢麗與豪氣,奔放豪邁的川江號子給古老的長江注入了更多的人生悲愴和生命活力。作為長江航運史上獨特的一部分,船工們攀崖涉水,連綿數里,用血、汗、生命唱響的川江號子是他們奮起拼搏的心靈呼喊,是勇斗惡浪險灘的英雄贊歌,是這波濤滾滾、奔騰不息的萬里長江水的不朽魂魄。
川江號子是中國江河獨特、極具代表性的民間藝術形式,被譽為“長江文化的活化石”。它像一卷巨幅畫卷,囊括了川江兩岸的自然景色、風土人情、神話傳說和人間冷暖,融合了川江流域的多種文化,演繹了濃郁的巴蜀風情。
據當年的老纖夫介紹,川江號子大致有26種詞牌、百多首唱詞,根據水勢的緩急、險灘的難度、纖路的特點以及纖夫的心情來決定所唱號子的名稱和腔調。“下灘號子”“搶灘號子”“平灘號子”是川江號子的三大支柱曲牌。每當木船順水而下,面臨激流險灘、隨時碰礁的危險,這時給船夫們鼓勁的精神領袖——號工高唱一曲沉重、陰郁的“下灘號子”,指引著船只在驚濤駭浪中安全行走。號工一般都積累了豐富的航行經驗,懂得川江的水文氣象,牢記沿江的明礁、暗礁、水路、流水。“搶灘號子”是逆水而上時喊出的號子,搶灘時要求所有人步調一致、齊心協力,發揚團隊作戰精神。此時的號子速度較快,旋律簡單有力,節奏急促緊張,有時甚至出現呼喊。最悠閑、最抒情的當屬“平灘號子”,這是通過險灘后喊出的號子,此時大家已熬過生死關頭,號子曲調開始變得舒展、悠閑,聲音也變得輕快,富于歌唱性,大有“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覺,唱詞也顯得豐富多彩。
這些時而激越、時而舒緩、時而風趣的轉換,既是對動作協調的統一指揮,也是對船工苦悶生活的有效調節,是技術與藝術的融合,是“音樂化了的號令、是美化了的號令”,從而成為巴蜀民歌的一個縮影。川江號子作為歷代巴蜀船夫在長期勞動生產過程中創造出來的勞動歌謠,其唱詞質樸、優美,獨具地方特色,內容包
括川江兩岸的人文地理、風土人情、自然風光、古跡物產等。
《白龍灘不算灘》反映的是船工們不畏困難、戰灘斗險的勞動風貌:“白龍灘,不算灘,捏起橈子使勁扳。千萬不要打晃眼,努力闖過這一關。扳到起,要把龍角來扳彎,眾家兄弟雄威顯,拉過流水心才歡。龍虎灘,不算灘,我們力量大如天。要將猛虎牙拔掉,要把龍角來扳彎。”
《船工生活真悲慘》反映的是舊時船工的凄慘生活:“我們船工生活真悲慘,風里來浪里去牛馬一般;拉激流走遍了懸巖陡坎,頭老打頭老罵血汗吸干;衣無領褲無襠難把人見,生了病無人管死在沙灘;船打濫葬魚腹尸體難見,拋父母棄妻兒眼淚哭干。”
《今天出門好靈光》反映的是船工男女的情愛,情趣詼諧:“今天出門好靈光,看見幺妹洗衣裳,手里拿根捶衣棒,活像一個孫二娘,打得魚兒滿河跑,打得魚蝦鉆褲襠。唯獨對我瞇瞇笑,惹得哥哥我心慌,莫非幺妹笑我丑,我又不是武大郎;莫非幺妹笑我老,我又不是八賢王。要是你想嫁給我,算你命好眼法強……我在河邊喊號子,等你回來就拜堂。”
當然,還有反映川江風光、贊美家鄉河山的:“川江工人放聲唱,那川江呀兩岸好風光,滔滔的江,悠悠的河,巫山云雨喲也含情。”曾經,一曲《纖夫的愛》唱遍了大江南北,孰不知這首名曲正是從川江號子改編而來的,原詞是:“大姐坐在船艙口,哥哥拉起遍河游。南京好耍南京走,北京好耍北京游。”除此之外,還有反映民間神話傳說、祖國壯麗山河,頌揚英雄好漢,勸人務正業、惜時光,以及時政類、風趣幽默、向往新生活等內容的號子,甚至有一部分川江號子并無唱詞,唱的全是“嘿、呦、嗨”等語氣詞,因其節奏和氣勢而別具一格。
川江號子是一首韻味無窮、美妙無比的“詩歌”。它就像航行川江的吟游詩人,運用賦、比、興的文學手法,信手拈來、通俗易懂地將所見、所想融入歌中,振奮著船工的精神,鼓舞著纖夫的斗志,融化著源遠流長的巴蜀文化。
川江號子因川江航運而興旺,也因川江變化而衰亡。新中國成立后,長江航道被大力疏浚整治,大批險灘、暗礁被炸毀,機動船也逐漸代替了木船,船工的勞動強度大大減輕,很多人從此告別了“腳蹬石頭手扒沙,風里雨里走天涯”的船工生活,川江號子隨之落寞。如今三峽筑大壩,高峽出平湖,川江成坦途,響徹千年并見證了三峽航運巨大變遷的川江號子在它的母親河——川江,再難尋覓,已成絕唱。
挽救川江號子已迫在眉睫。從小生長在川江邊的“川江號子王”陳幫貴率先喊出,“川江號子應成為重慶申報世界非物質遺產的主角”,在川江號子的發源地重慶及長江流域的諸多地方引起了強烈反響。在第八屆重慶三峽旅游節暨首屆世界大河歌會上,川江號子作為歌會序曲的背景音樂,為自己的“申遺”之路拉開了序幕。 2006年5月20日,川江號子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早期川江航道纖夫拉纖時情景
川江號子這朵華夏江河文化的奇葩,也開始從現實生活走上藝術舞臺。音樂家們通過藝術再加工,使其更加雄渾、激昂、簡潔和流暢,富有濃郁的“巴蜀風味”;以往行走在川江航道上、下里巴人吼出的號子,開始登上“大雅之堂”。1954年,宜賓船工羅志清赴東歐各國演出川江號子,贏得了中國“伏爾加河船夫曲”的美譽;1955年,四川省專業音樂工作者在世界青年聯歡節上演唱川江號子,一舉榮獲金獎;1987年,川江船工登上法國巴黎阿尼翁藝術節,贊譽不斷;2008年奧運會,川江號子從朝天門唱到了天安門;2010年上海世博會,川江號子從長江頭唱到了長江尾;2015年米蘭世博會,川江號子更是從中國山水之城唱到了世界時尚之都。
如今,川江號子這顆“非遺”皇冠上的璀璨明珠,正在世界音樂長廊中散發著更加耀眼的藝術光芒。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