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均
今年是湯顯祖與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世人仍然不免俗地去爭論湯翁與莎翁孰高孰低。自然,在知名度與影響力上,莎劇據說是地球上僅次于《圣經》的印刷物。套用流行語,湯翁與莎翁之間,應至少隔著幾個塞翁(塞萬提斯。今年亦是塞翁逝世四百周年,但國人勢利,不太提及)。
在中國的研討會上,學者們為湯翁抱不平,譬如,云湯翁比莎翁要偉大得多。莎翁只是個戲子與編劇,在中國文學史上,大概只能是李玉那樣的角色(李玉是清初的文人,寫過不少有名的傳奇,但因是奴仆出身,故而身份較低),連李漁都不是。而湯翁呢,是明代中后期的典型文人。所謂典型文人,既是進可安邦治國的政治家,又是退則詩酒風流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作家。
上戲劇課時,我也不想免俗,主動和學生們談論這個今年的熱門問題。
首先說,湯翁與莎翁,其實是一個“拉郎配”。因為我分明記得,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一對“男神”是莎士比亞與關漢卿,因為據說二人都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而且彼時都以他們為人民性的代表。但是風水輪流轉,過了幾十年,關漢卿變成了湯顯祖,大家談論莎士比亞的關注點從“人民性”變成了“人性”。
所以我們談論莎士比亞,談論關漢卿,談論湯顯祖,說到底,談論的還是我們自己,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的我們的頭腦與意識。
一位學生發表意見說,湯顯祖還是比不上莎士比亞,因為莎士比亞挖掘人性很深,譬如《哈姆雷特》的內心獨白云云。但是湯顯祖呢,《牡丹亭》里還是中國式的大團圓。我對這種觀點早已司空見慣啦。于是,便一邊譴責中學語文教育的狹窄性,一邊微笑著說出了我的答案。
答案之一來自《易經》大學者潘雨廷。潘先生曾言及湯翁之“臨川四夢”,明代王思任以“四夢”為“情俠道佛”,“情俠”可歸之于“儒”,因此湯翁的“臨川四夢”其實說的就是“儒道佛”,而三教合一正是明代中國人的思想世界。
因之,湯翁在“臨川四夢”里體現出來的思想世界,即是中國思想發展到明代時的一個典型樣態。儒是現世,道為出世,佛則是度世,最后所達至的是眾生平等之佛家境界。這一點,莎翁哪里能夠比得上呢?
在世人眼里,知曉湯翁,多是從《牡丹亭》,而將湯翁僅作為一名戲劇家來看待。但湯翁少年時即追隨羅汝芳,是陸王心學的信徒,因此在《牡丹亭》里標榜“情教”。而于儒家經典,自是熟稔非常。近來鄭志良君偶然發現湯翁講尚書之書,約二十萬言,由門人所撰寫的序言即說湯翁以研究《尚書》聞名于世。
湯翁與達觀之間的交往尤可一說。達觀乃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也是彼時禪宗之代表,與湯翁則是亦師亦友。在一首詩中,湯翁寫道:
思達觀
何來不上九江船,船頭正繞香爐煙。
第一人從歡喜地,取次身居自在天。
語落君臣回照后,心消父母未生前。
看花泛月尋常事,怕到春歸不值錢。
這是一首表達湯翁與達觀之間的心意的詩。從詩中看,湯翁對于禪宗之境界應是了然于胸,如“第一人從歡喜地,取次身居自在天。”雖是套語,但可表達湯翁對達觀及自己的期許。而“語落君臣回照后,心消父母未生前。”則是著名的禪宗曹洞宗的公案與話頭,也即達至前述境界的參修之法門。而最后一句“看花泛月尋常事,怕到春歸不值錢。”則是湯翁的印證之句,也即通過此句,便能窺見湯翁此時修證的境界到何等地步。因前幾句不過是禪宗之套話,最后一句才是轉語,最能見作者的修為。解讀者多認為此句反映了湯翁對禪宗的“當下性”的領悟。但此語卻可商榷,因“看花泛月尋常事”仍是套語,而“怕到春歸不值錢”卻又似《牡丹亭》里杜麗娘游園之感概,不能說是境界較高的頓悟之語。
或者,此詩仍只是士大夫之禪學,只能代表湯翁此時所至為《牡丹亭》之儒家境界,還未到《南柯記》之佛家之解脫了。而湯翁辭世之《絕筆詩》云“含笑侍堂房,班衰拂螻蟻。”或者可說近乎其境了。
最后,我又問:《牡丹亭》里杜麗娘生可死、死可生,莎翁如《羅密歐與朱麗葉》只能借助藥物,而且都是不可逆轉的。說起來,雖然“還魂”在中國故事里并不稀奇,但也足以證明湯翁的世界比莎翁更深一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