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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福萊特的《巨人的隕落》這本書中描寫了一戰前后六個家族的興衰變化:英國菲茨赫伯特家族、德國馮·烏爾里希家族、德國別斯科夫家、威爾士威廉姆斯家、美國杜瓦家和維亞洛夫家,整個故事從1911年寫到1924年,主線人物覆蓋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要參戰國(除了法國),涉及了美西戰爭、英王五世加冕、一戰、十月革命、德皇退位、凡爾賽和約、啤酒館暴動等一系列歷史大事,得益于他嚴謹的史料安排和巧妙的情節綴連,整部書讀下來酣暢淋漓,卻又蕩氣回腸。
整部小說一共四十二章,人物、事件、地點、時間全部要做到和史實嚴絲合縫,這恐怕已經不是出于故事發展的需要,而更多來自肯·福萊特的嚴謹。但他做到了,當我讀到格雷戈里去迎接回國的列寧那一段,鮮活的歷史感撲面而來,在午夜的彼得格勒芬蘭站,廣場的探照燈打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火車噴著黑煙徐徐進站,列寧從車上下來,對著人群致辭,格雷戈里內心激動無比,這一實一虛兩個人物此刻出現在同一個時空,恢弘壯闊,著實奇妙而震撼。
一戰是殘酷的,但同時固有的封建等級制度和傳統思想也在戰爭中土崩瓦解,工人階級在壯大,女性地位在提高。總的來看,《巨人的隕落》這本書洋溢著一種樂觀、進取、開闊的氛圍。書中的貴族們大多迂腐固執,冷酷薄情,而底層人物則精神奮發,爽朗健拔,散發著濃厚的英雄主義光彩。不可否認,從人物刻畫上講,這有些臉譜化,但另一方面,它其實也十分鮮明地表達了肯·福萊特反戰、反獨裁、追求平等的歷史觀。
首先,從書名來看,《巨人的隕落》(《Fall of Giants》)中的巨人,應該指的是國家。圣經里有大衛和巨人歌利亞的故事,巨人歌利亞天天向以色列人罵陣討戰,無人敢應,年輕的大衛挺身而出,以石子擊中歌利亞的額頭,歌利亞就倒地,大衛將歌利亞的刀從鞘中拔出來,用刀割了他的頭,將他殺死。這個故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大衛說了一段話,其中有這么幾句:
今日耶和華必將你交在我手里;我必殺你,取下你的頭。我又要將腓力士軍兵的尸首給空中的飛鳥、地上的野獸吃。全地就必知道以色列中有神;聚集在這里的眾人也必知道耶和華施行拯救,不是用刀用槍,因為爭戰的勝敗全在乎耶和華。
大衛戰勝了歌利亞,依靠的并不是強大的武力,而是一種強大的信仰,一種堅信弱小者會被上帝拯救的精神力量。
另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看起來強大無比的巨人,其實不堪一擊。我們縱覽《巨人的隕落》這本書,故事的開頭,從1911年英王喬治五世加冕開始,象征著封建等級制度連綿興盛;故事的結尾,1924年英國工黨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執政黨。這一頭一尾的安排,顯然別有深意:看似金湯永固的封建巨人,已經隕落了。
書中描寫了幾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最牽動人的恐怕就是英國勛爵菲茨的妹妹茉黛和德國貴族沃爾特這一對兒了,由于彼此之間的國家立場,他們的婚姻被雙方長輩阻撓,沃爾特的父親告訴茉黛:在一戰即將爆發的前提之下,如果沃爾特和敵對國的女人結婚,他將被祖國視為背叛,不僅丟失工作和政治前途,還將和自己脫離父子關系。茉黛和沃爾特各自在戰前四處奔走呼吁和平,努力說服各自的祖國,希望各國間能夠達成和解,只可惜,他們的努力,和像他們一樣的和平愛好者的意愿,被窮兵黷武的統治階級踐踏在腳下,報紙連篇累牘地慫恿戰爭,在整個歐洲鼓動起一種盲目樂觀的好戰空氣。
整個歐洲,不管是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都被煽動起來,莫名地渴望戰爭,渴望教訓對方,渴望功勛和人頭。于是,茉黛和沃爾特就像兩只擔驚受怕、死活找不到出口的小白鼠,困在一個巨大的迷宮中。在一戰爆發的前夜,沃爾特和茉黛孤注一擲,秘密結婚,那一刻他們把整個世界拋諸腦后,在新婚的旅館里徹夜激烈纏綿,以此回應這場荒誕而殘酷的戰爭。
與巨人隕落相對應的,是平民的崛起。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塹壕戰著名,在像馬恩河戰役這種動輒吞噬幾十上百萬士兵的黑洞里,浪費無數彈藥和鮮血,一天下來可能也只往前推進了幾十米,所以有人說:士兵的死亡不是犧牲,而是浪費。福萊特在書中塑造了兩個士兵形象:來自威爾士的礦工比利和來自沙俄的格雷戈里,兩人都熱情善良,懷有悲天憫人的正義感,雖然境遇不同,卻最終走上了同樣的反抗道路,比利寫信告發少校獨斷專行的軍事行動,而格雷戈里則為了保護戰友,直接開槍擊斃了自己殘暴無理的上級。
隨著戰爭發展,女性不得不走上社會工作,填補男性參戰造成的勞動力空缺。女權意識隨之蘇醒,福萊特在此也花費了不少筆墨,描寫了兩個截然不同出身的女性:仆人出身的艾瑟爾和貴族出身的茉黛,兩個人超越了階級社會的偏見,為爭取女性權益而奮斗,在小說結尾,艾瑟爾作為女性獲得議員身份,象征著女性地位的巨大提升。
最后要說的一點,是小說閱讀起來十分歡暢。肯·福萊特雖然為寫這部書做了很多歷史功課,但你在閱讀時卻不會注意到。事實上他對史料的運用是十分克制的,你很少碰到他大段堆砌歷史文檔這種事情,他可能會引用愛德華·格雷對下議院發表的演講,但一定會縮短原文,簡潔地保留其主要內涵。相反地,我能想到,如果是那些喜愛搞文體翻新的現代主義作家們,那肯定要整段整段地拼貼上來,才顯得自己混搭本事。
肯·福萊特說:“很多作家只寫能取悅他們自己的東西,并模模糊糊地希望這也能取悅別人。但我每寫一頁都在清醒地思考:讀者會怎么想?讀者覺得這真的會發生嗎?讀者關心這些嗎?讀者想要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嗎?我敬佩那些用文字和新奇結構進行文學實驗的作家,但我從不這么玩。”
故事在六個家庭之間來回轉場,頻繁切換,這種以主角視角展開的多線敘事,其結果是劇情發展十分迅速、抓人,不拖泥帶水。一般這種出場人物眾多的小說,讀者一開始最頭疼的恐怕就是記人名了,不過在本書中,我注意到肯·福萊特對讀者友好的一個小細節:每一個人物登場時,一定會給他/她配上幾句外貌神情或者服飾描寫,這其實是幫助讀者快速熟悉人物的記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