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逝的榆錢兒香

道瑞

朋友宴請，滿桌酒肉魚蝦，觥籌交錯間，一席過罷，服務員端上一碟綠色小菜，介紹說是飯店贈送。在一片濃油赤醬中，那清新的綠色仿佛帶著絲絲凜冽的涼意，吸引著大家。“嘿！這不是榆錢兒嘛！”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真的是，還是小時候吃過”。

陽春三月麥苗鮮，童子攜筐摘榆錢。算一算日子，也該是榆錢兒掛樹的時候了。榆錢兒是榆樹的種子，一枚榆錢兒比一分錢硬幣略小一些，中間鼓，邊緣薄，像極了古代的銅錢兒，故得“榆錢兒”一名。剛采下來的榆錢兒鮮嫩脆甜，揉一把進嘴，清香的氣息立刻潤透肺腑。桌子上的這盤涼拌榆錢兒被淋上了香油，越發顯得青翠欲滴。記得小時候，除了現摘生吃，還有煮榆錢兒粥，蒸榆錢兒飯或用榆錢兒做餡兒包水餃、蒸包子、卷餅子，母親們別出心裁，想方設法用一雙巧手滋潤著孩子們單調的味蕾。

從榆樹開始掛榆錢兒，孩子們就興奮得撒了歡兒。我們仰著頭望著，饞嘴狐貍般流著口水，等待著榆錢兒掛滿枝頭。不知什么時候，像變戲法一般，那嫩生生的榆錢兒一對對擁擠著，一團團喧囂著，一嘟嚕一嘟嚕地掛了滿樹。記憶中，家鄉有很多榆樹，村前村后，河灘墳畔，一棵棵老榆樹聳入云霄，總有頑皮的小孩兒光著腳丫，哧溜哧溜爬到樹上，叉開腿騎在樹杈上捋榆錢兒吃。天知道這是多么誘人的美味！

我的童年里滿滿都是榆錢兒的香味兒。我家院子里就有一棵高大的榆樹，枝繁葉茂。榆錢兒旺盛的時節，一進院子就能看到滿眼的綠。每天放學后，我和母親都要一起捋榆錢兒。母親怕有危險，從來不讓我爬樹，她總是踩著一個很高的梯子，把樹枝拽到我能夠著的高度，我站在樹下，負責挑選榆錢兒多的枝條往下捋，剛捋下的都被我塞進嘴里，吃夠了，才放進籃子里。榆錢兒和上玉米面，上鍋蒸，幾分鐘就熟了。盛上一碗，拌上點蒜泥，淋幾勺隔年的老腌湯，那叫一個香呦！可惜的是，這樣的飯一年也吃不了幾頓，因為用不了幾天，榆錢兒就會老去，顏色也由鮮綠變為淡白，一陣風吹來，飄飄灑灑散落一地。每當我捧著榆錢兒飯大快朵頤的時候，父親總會給我講一講榆錢兒救命的事。以前，春三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榆錢兒就是窮苦人的救命飯。院子里這棵老榆樹不知道是哪一輩人栽種的，不負所望，真成了祖輩漫長的貧苦歲月里維持生計的依靠。多少年來，老榆樹始終那樣滄桑厚重，質樸平和，默默承接了農家人無盡的歡喜和悲傷。

那年，高考結束，我是村子里唯一一個拿上錄取通知書的孩子。鄉親們羨慕的目光和涌來的稱贊讓我心花怒放，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父親的旱煙卷比平時多抽了一倍。高昂的學費讓這個捉襟見肘的家庭雪上加霜。父親無奈，決定賣掉老榆樹。我含著眼淚，看著家里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對老榆樹品頭論足，測量一番。如果我的上學，給父母帶來解不開的惆悵和無可奈何，那我必須放棄。當我告訴他們我的決定時，父親沉默了很久，只是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眼角隱約噙了淚花。后來，老榆樹還是沒有賣，而我也如愿上了大學，是鄉親們你家一塊，他家五毛，湊夠了學費。離家上學的那天，從大榆樹下走過，微風拂面，樹葉沙沙作響，蒼老的樹皮刀刻般溝壑縱橫，綠茸茸的樹冠籠罩了大半個院子，四處伸展的樹杈仿佛母親的手，守護著腳下的生靈。也許是樹對人的愛護，也許是人對樹的尊崇，更也許是世代相伴的情義，知道父親為我要砍樹時，大伙兒拿出了辛苦積攢的錢保住了老榆樹。

現在，人到中年，吃榆錢兒飯的歲月倏忽間就過去了。父親去世后，母親拗不過我，來到城里住，老宅算是空了。只是每年清明，母親一定會堅持讓我帶她回去，除了祭奠，她還要蹣跚著腳步，親自給老榆樹培土澆水。我會搬來梯子，像母親當年那樣把掛滿榆錢兒的枝條拽到她面前，母親則將那一串串榆錢兒捋進籃子里。我的孩子還小，站在一邊，疑惑地看著，他已經不知道什么是榆錢兒飯，更理解不了大人們為什么要爬那么高去揪下那些小綠葉。城市里也有很多榆樹，每年春天也會有榆錢兒，但空氣污染和殺蟲劑的噴灑讓人們對它敬而遠之。“東家妞，西家娃，采回了榆錢兒過家家，一串串，一把把……”“媽媽要做飯，讓我去采它，榆錢兒飯榆錢兒飯，嘗一口永遠不忘它……”母親斷斷續續地唱著，孩子覺得新鮮，模仿著奶奶的語調，一遍又一遍地唱，母親說這是我小時候唱過的兒歌，或許是母親記錯了，我已經都忘了。

每次捋榆錢兒，母親都信誓旦旦地說要給我們再蒸頓榆錢兒飯，可是榆錢兒帶回城里，不是家里沒有玉米面，就是有應酬飯局，等萬事俱備，發現冰箱里的榆錢兒早已失去了嫩綠的光澤，幾片黏在一起，食欲索然消失。

母親去世后，我回老宅的次數更少了，那些野地里的老樹也在亂砍濫伐中所剩無幾。兒時記憶里的村莊已經離我越來越遠，那些人樹相伴，共度日月的印象也越來越模糊。聽說，在一次暴雨中，老宅坍塌了大半，只有老榆樹依然聳立，新芽滋長，生機勃勃。

據說榆錢兒的營養價值很高，含有很多營養成分，也是防病保健的良藥，可以健脾安神，清心降火，消除濕熱，外用可治療瘡癬等頑癥。在祖輩需要用榆錢兒哄飽肚皮時，自然不會考慮其有沒有營養，我輩兒時雖不用靠榆錢兒充饑，但也沒有什么養生保健的常識和理念，只考慮它香甜，可打牙祭，可現在，這鄉野美味反倒成了難得的珍饈佳肴。榆錢又與“余錢”同音，寓意著富足昌盛，這使得榆錢兒成為一些飯店經營宣傳的噱頭，大受追捧。

眼前的這小碟子榆錢兒散發出絲絲清香，我夾起一片放在嘴里，濃烈的甜味充斥，這是拌了白糖的。忽然間，懷念起捋一把榆錢兒直接揉進嘴里的味道，懷念起母親蒸的玉米面榆錢兒飯，品咂著嘴里被調料掩蓋的榆錢兒香，我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