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齋談藝

余青石

題記：戲癡說戲，名人談藝。澹齋是國畫大師龍國屏先生（1914-2011）生前的書齋名。本文系根據龍國屏先生生前對弟子聊天談話的記錄整理。內容所涉時間有十六年之長，雖零散，但能反映龍國屏先生的學問與人品，從而增加我們對他的全面認識。

我與中國畫的學習，就好像是一對歡喜冤家。既是冤家，就不能不碰頭。碰頭就會生出無限波瀾，難免生出一些喜怒哀怨，我總是持之淡然地處理好自己的情緒。

要讀懂一個畫家及其作品，你就必須要看他的傳記。這樣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藝術。

書法乃繪畫之道，練筆性、練線條，舍形跡之異求妙理同趣。中國畫要見筆性，通過筆性呈現氣息，見骨氣；不見骨氣的畫便容易失之空泛而不耐看。

繪畫雖說是小道，但真地投入，就會發現它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一入其中，便會身不由己，受到一些牽制。初學者也許會感覺良好，顧盼自雄；一旦深入便可能力不從心，難以為繼。特別是時代的變遷，物欲橫流，萬事紛呈，世間百態，無不撩心，榮辱得失，息息關聯。是乎個人的成就大小已與身份高低、金錢多寡直接掛鉤，與自己的才識無關。這些現象或多或少對人的心態有所影響。我希望你們要把持住自己，淡泊名利，耐住寂寞。

藝術來自生活，藝術美化生活，生活中處處可見藝術。從視覺上說，我們看到蔚藍色的海洋之寬闊，小河流水之細膩，花兒盛開之美麗；從觸覺說，我們感覺到冷熱溫涼，粗糙光滑，我們可以從這些現象中感悟美好，感悟出藝術無所不在的美。藝術是人類審美活動和審美興趣的體現，與人類的關系緊密相連，是人類審美活動和審美興趣的體現。

我是一個藝術感覺比較遲鈍的人，沒有過多的精力去分心去應付世間的一些千變萬化的浮名利祿，只能不斷藝術實踐。我的藝術實踐的唯一體會是要畫好畫，必須腳踏實地，下笨工夫，學真本事；不能焦躁虛滑，避重就輕，浮光掠影。

好畫是用手畫出來的，不是用嘴說、用腳跑出來的，更不是靠簡單地作價就能衡量的。

李苦禪曾經說過；“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故中國書畫藝術當以寫意為極則。

中國畫的創作是講力度的，其力度的關鍵不在畫幅的大小。“其大無外，其內無小”謂之張力；以大見大，謂之張揚。耐看之畫必是“小”張力于外，“大”蘊力于內。俗話說“四兩力撥千斤”，“千斤”謂之量，“四兩”謂之力。為此，我們當懂得作品應借求力度，而不是大的張揚。當你把展廳中的大小畫都濃縮到畫冊上時，尺度身份看似平等了，但須認識到一個道理，這就是有力度的作品其小也大，無力度的作品其大實小。

藝術的高度來源于精神層面，來自于畫家的內涵修養、來自品格，格高則意遠。學習大師的東西不能僅局限于技法的臨習。一位大師的形成與其豐富的人生經歷有關。我們學習大師的東西更應該溯本清源。弄清大師的整個成長經歷，會使思維更加拓寬，這樣，藝術情趣才能永遠保持辯證的正確與高尚。由此，繪畫技巧的高度并不等于繪畫藝術的高度。我們躺在大師身上，假大師之名作畫，是永遠不能稱之為藝術家的。

畫要進步，就要知短。要時時提醒自己的不足，要知己短、克服己短，善集別人之長，這才是一位聰明的藝術家。畫家要養心氣。心氣足，就畫得好。千萬不可以似之不能而不似以欺世，前者易失于市井氣，后者易失于江湖氣和野狐禪。

藝術這東西就是這樣：你心無旁騖，為之獻身，它會對你大施青眼；你用心不專，移情別戀，它就對你不屑一顧。要把繪畫作為一項事業來看待，用殉道者的精神來投入；而不是把其作為一宗買賣去鼓搗，用投機者的心態去參與。心態如何，在畫態上都有所反映，“畫如其人”即此是也。

世態直接影響著一個人的心態，心態直接統治著畫態的關系，一定要把握好自己的狀態。我同意崇尚大家，但不迷戀他們的觀點。中國畫的繼承和發揚不在于外形附會，而在于內質把握。內質就是精神，一種中華民族積極向上、勇于開拓的精神。而體現這種精神的關鍵則在于對從事中國畫藝術者本質的定位。對此，要多從學術層面上去思考。

“西學東漸”后，中國畫界呼喊出了改良的口號，繼而出現了一些非驢非馬的異類，其結果是中國畫并未被“改良”成功，反而被弄得令人啼笑皆非，精華盡失；盡管有人還以為大大發展了中國畫，我卻不以為然。藝術的發展有其自身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可能被改良。藝術本身沒有什么先進與落后之分，后浪推前浪之說在這里并不適用。

藝術實踐不是體育運動，它沒有世界紀錄，因而也就沒有超越的前提。我們在作藝術探索時，完全要以輕松的心態把自己當作一個探險者去發現美，而不是急于去破壞、否定前人對美的發現。自古以來的藝術大家，不論中方西方，沒有一個是靠否定前人來抬高自己的。他們都是通過辛勤的探索，最終拿出了有別于前人的藝術成果，從而在藝術世界占據一席之地。

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會把模仿大師、作假大師的作品視為創造。我年輕力壯的階段，各種運動搞得人心不安，無暇顧及對藝術的學習與研究。現在和諧盛世，但體力不支，如何處理好繼承與創新，希望就寄托你們一代了。我相信你們有這個能力，我至今還在摸著石頭過河。這些石頭是前人的，是他們發現的美，我實在舍不得丟棄；但還是想下決心放手過河，自己去發現新的美。

繪畫這條路漫漫修遠，上下求索必須做到終生身體力行。唯其修遠，須有耐力；唯其求索，須有智力。愿你們在一生的求索中獲得藝術的快樂與幸福。

做人要老實；畫畫可不能老實，不妨調皮些，有時候要像玩童，那樣畫出來的畫才有天趣。八大長于用筆，石濤長于用墨，黃賓虹長于用水，會此三樣，理當成大家。

畫品即人品。人俗畫出來的東西自然不會高雅；人很市儈，畫出來的東西就不會超逸。畫家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書卷氣從何而來？財迷心竅，心浮氣躁的畫家，就不知從何處下筆——畫中會處處流露出銅臭味，明眼人一見便知。自古能傳名到今天的大畫家，都是人品高尚之士，所以其畫格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