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樓秉哲認為,這個愿望對父親來說,是對當年抗日戰火不息的祖國的一種責任感。然而這也導致樓邦彥沖動之下選擇了離開西南聯大,投身政壇,加入了國民黨胡宗南部,為自己日后的苦難埋下伏筆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法學留學教育,一直被認為是中國近代法學的濫觴。那個時期,“庚款留英考試”以極低錄取率著稱,被認為是最難考也最具吸引力的留學考試,錄取者往往被稱作“狀元及第”。1936年4月23日,中英庚款董事會舉行的第四屆留英考試成績放榜,20名成績優異者榜上有名,其中法學學生兩名,一名是后來著名的國際法學家李浩培,另一名名字叫樓邦彥。
當今法學界,將樓邦彥看作一名法學泰斗的人并不多,專門研究樓邦彥的人更少,甚至連樓邦彥的一張照片都難尋。這位才華了得的法學家之所以埋名于法律史,與其離世太早及身處時代的政治形勢有關。
樓邦彥的一生歷經坎坷,他既沒能像他的清華同窗王鐵崖那樣在八旬高齡之時等來出任國際法庭法官的機會,也不像他的寧波老鄉龔祥瑞那樣把自傳留給學生在其逝世16年后出版。這位曾被其恩師、著名政治學家張奚若相當看重的學生,也讓法學家錢端升一心想培養成憲法大師的法學胚子,只是等到了“文革”結束才獲得平反,在同時代的學者們紛紛重出江湖之際,卻不幸病重,遽然逝世,可謂“千古文章未盡才”。
3月17日,在清華大學法學院明理樓一樓報告廳舉行的“《樓邦彥法政文集》出版暨清華法政傳統座談會”上,與會法學學者大都嘆息著緬懷樓邦彥,用“太可惜”描述他過早的離世,用“人才難得”描述其才干。李浩培的女兒、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凌巖說,她經常聽到父親講起樓邦彥的優秀,她的手機里還保存著李、樓二人當年同船去倫敦的照片。
而如今,樓邦彥的才華和抱負皆消逝于時代風浪之中,今人只能從其留下的著述間窺得那一段歷史。——那一段中國法政學人最初的成長歷史,也是中國社會法治變革的關鍵歷史。
法學胚子嶄露頭角
1912年,樓邦彥生于寧波的一個經商家庭,年少時因家境拮據,家長無力承擔樓邦彥讀高中、大學的教育費用,他只好進了商科學校讀書。
在樓邦彥商科學校即將畢業之時,家境好轉,父親答應了他讀大學的要求,但那時留給他的擇校空間也十分有限了,他選擇投考了上海滬江大學商科專業。一年后,正逢清華大學在全國招收插班生,1931年秋天,樓邦彥抓住了這個機會,考入清華大學政治學系。
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新宇介紹,從1931年至1934年在清華的本科時光中,樓邦彥已經在法學學術上嶄露頭角,他在《新民》、《清華周刊》等刊物上發表了若干文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1934年的兩部論著,一部是其本科論文《1922——1931年的英國內閣》,另一部是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與龔祥瑞合著的《歐美員吏制度》”。
陳新宇曾經瀏覽過上百篇1931年至1951年間清華大學政治學系的本科論文,他認為樓邦彥的論文是其中的佼佼者。清華大學法學院梅汝璈法學講席教授馮象則認為:“樓先生的英文寫文章偶有小錯,談不上文采,比起錢鐘書先生他們來,還是很普通的實用的英文。但論文的水準、文獻梳理的功夫和問題意識,不亞于現在的碩士論文;甚至許多馬馬虎虎、粗制濫造的博士論文也趕不上他呢。”
樓邦彥與同窗龔祥瑞合著的《歐美員吏制度》是國內第一本系統介紹西方員吏制度的著作。錢端升曾專門為兩人的著作撰寫序文,提出修訂意見。
樓邦彥與龔祥瑞都是寧波人,本科都在滬江大學念書,后來也都從滬江大學到了清華大學政治系,師從的老師都是錢端升等人,兩人的人生軌跡極其相似。但在當時,不論是錢端升還是后來讀研究生時的導師張奚若,都似乎對樓邦彥青睞有加。
“張奚若很少輕易夸獎學生,卻非常看重樓邦彥。而錢端升則希望將樓邦彥培養成下一個王世杰。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錢端升擔任《新路》雜志的編輯,由于錢在美講學,一時忙不過來,便點名要求樓邦彥來代理。由此可見他對樓邦彥的器重。”陳新宇說。
1934年本科畢業后,樓邦彥考入清華大學的法科研究所讀研究生。其間,樓邦彥同樣筆耕不輟,在各大刊物發表書評、論文及時評。
樓邦彥并未完成他在清華大學的研究生學業。畢業前夕,樓邦彥考取了第四屆中英庚款考試的行政法門,赴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留學。陳新宇告訴記者,“這類庚款考試,全國每門往往只錄取一人,每屆錄取總人數不過十幾、二十余人,是當時競爭最激烈、難度最高的考試。樓邦彥那年的錄取率,僅為5.24%。他從這‘龍門之試中脫穎而出,足可見其實力”。
1936年夏天,樓邦彥和徐寶騄、李浩培、張宗燧及費孝通等人一起乘船前往英國深造,而他在英國的導師是當年的英國工黨領袖和理論家拉斯基。
授業恩師拉斯基、張奚若與錢端升
據樓邦彥長子樓秉哲講述,中英庚款董事會為赴英留學生提供的生活條件相當好,樓邦彥打算利用三年的費用,學習和研究四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剛到英國那段時間,他每周與導師見一次面。會面時,學生提交閱讀報告,導師布置新的閱讀書目。按照當時的慣例,在三個月后,學生應當提交一份研究報告。導師根據這份報告,在全面審定學生能力的基礎上,確定該學生進一步攻讀的方向。當年,拉斯基裁定父親可以開始做博士論文研究了”。
樓邦彥的攻讀方向確定后不久,拉斯基前往美國進行為期半年的講學。臨行前,拉斯基委托他的助手為樓邦彥的博士論文確定選題。這位導師選擇了英國地方鐵路法院的一宗案件,作為樓邦彥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
“英國的地方鐵路問題是一個非常專門的研究領域。父親說,英國圖書館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很多書常常從來沒有人借閱。他為博士論文借閱資料時,常常是很多書的第一個讀者,還得拿刀子把書邊裁開才能閱讀。”樓秉哲說。
因為研究課題過于冷僻,樓邦彥越讀越沮喪,他認為自己前來留學,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冷僻的研究領域里,對報效自己的國家沒有任何意義。待拉斯基回到英國之后,樓邦彥直率地提出了他對選題的疑慮。拉斯基體諒了樓邦彥的想法,還說“中國學生在留學期間應該努力開闊眼界,而不該單純地追求學位”。不僅如此,拉斯基還主動提出要給南京政府寫信,說明樓邦彥已開展的工作表明他具有博士的實力,建議不再繼續博士論文的工作,希望回國后能享有博士相應的待遇。
之后樓邦彥表達了想去法國進修的愿望,拉斯基為他寫了推薦信,介紹他到法國巴黎大學學習,并建議他住在自己的妹妹家里。拉斯基的妹夫也是一位學者,當時是巴黎大學教授。就這樣,樓邦彥在英國學習一年后動身前往巴黎大學。當初在清華念書時的外文訓練助他不僅英文游刃有余,法文也完全沒有障礙。其后來的代表作《各國地方政治制度·法蘭西篇》與他在巴黎大學潛心學習一年的經歷不無關系。
由此可見,拉斯基對樓邦彥的人生軌跡影響很大。拉斯基對樓邦彥的支持和理解,使其不至于為了學位而深陷冷僻的研究領域。
除了拉斯基,對樓邦彥有重要影響的授業恩師還有張奚若與錢端升二人。
樓邦彥一生對研究生導師張奚若都極為尊重。當初樓邦彥在清華大學上課時,張奚若講授的課程中,有一門課程,樓邦彥是他唯一的聽課學生。上課時,樓邦彥就坐在張奚若的書桌對面聆聽、寫筆記。張奚若對樓邦彥十分了解,他明確表示過,樓邦彥應該做學問,不適合做官。后來的事實證明,張奚若的判斷是有道理的。
由于法學研究的方向一致,錢端升對樓邦彥的影響則更大,二人交往也更為密切。樓邦彥在英國留學時,錢端升出差英國還專程去看他。1948年,《新路》雜志創刊發行,錢端升擔任編輯,因為當時正在哈佛大學講學,尚未歸國,他就向雜志社建議,暫由樓邦彥代任《新路》的編輯。錢端升從美國回來后,還送給樓邦彥一支派克鋼筆,這在當時是很時髦的禮物。樓邦彥晚年患腦瘤,已經病重起不了床,但錢端升去醫院看他,他一下子就坐起來了,師生二人在病床上抱頭痛哭。
錢端升與樓邦彥是有師承關系的兩代政治學人。錢端升不但是樓邦彥在清華政治學系求學時的老師,樓邦彥留學歸國任教于西南聯大政治學系,也是應了錢端升之邀。二人作為研究行政法的學者,“極深的入世與救國情結自是必然”。可這對師生沒想到的是,這種情結帶給他們強大學術動力的同時,也將他們最初的學術抱負淹沒于政治的風暴之中。
投身政壇,為苦難埋下伏筆
樓邦彥是一個文才與性格都非常出眾的法學學者。樓秉哲曾專門去過北大紅樓聽父親演講,“發現他口才當真是好”。才華了得再加上開朗直率的個性,也左右著樓邦彥此后的人生選擇。
回國后的樓邦彥,在西南聯大講授“比較行政法”等課程。但除開日常教學工作,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想研究國內的政治狀況。樓秉哲認為,這個愿望對父親來說,是對當年抗日戰火不息的祖國的一種責任感。然而這也導致樓邦彥沖動之下選擇了離開西南聯大,投身政壇,加入了國民黨胡宗南部,為自己日后的苦難埋下伏筆。
日本投降后,樓邦彥重回北大教書。當時國內兩黨斗爭激化,北平學生運動在反內戰、反獨裁、要求自由民主的呼聲日益高漲。北大民主廣場是學生民主運動的一個重要活動場所,許多有識之士常常發表政見演說,樓邦彥就是其中比較活躍的“進步教授”之一。
正是因為“進步教授”的身份,新中國成立后在北京政法學院任教的樓邦彥于1954年被“有關部門”委派,去做紅學家俞平伯的思想工作。樓秉哲也不解,父親作為法學學者,頻繁參與這些關乎政治的事情,可反映出樓邦彥這一時期的生活狀態,也許過于迫切想在政壇上嶄露頭角,而與法學學者獨立思考的精神相悖。
在這之后的樓邦彥可謂“春風得意”。1955年推行吸收民主人士參與政府行政管理工作的政策,樓邦彥被提名,擔任北京市司法局副局長。在任職期間,樓邦彥主持籌建了全國第一個律師協會,即北京律師協會。這是樓邦彥一生中參與的司法建設活動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一件事情。
樓邦彥敢于直言的性格,在工作中常常表現得淋漓盡致。“有一回他向北京市政法委書記馮基平匯報工作。表達意見時,他的言語和語調逐漸激動起來,馮基平感到很詫異,對他說,‘你的意見提得很好,可是為什么要那么激動呢?”陳新宇介紹。
樓邦彥“進步教授”生涯的徹底結束,還要提到他與同門學者儲安平的關系,他們是惺惺相惜的二人。樓邦彥不但常在儲安平主創的《觀察》雜志上發表文章,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觀察》在上海被查封之前,為躲避迫害,儲安平來到北平。樓邦彥不顧自身安危,干脆在府學胡同北大教授的宿舍里為他找了個僻靜房子藏身,飯就在樓邦彥家里吃。
1957年反右斗爭,儲安平被劃為右派,文匯報記者浦熙修為儲打抱不平,找費孝通商量,費孝通說此事要找樓邦彥。三人在樓邦彥所在北京市司法局的辦公室見面,結果,隔天司法局就貼滿批判樓邦彥的大字報。不久后,樓邦彥也被劃為右派。
其后,樓邦彥的身世便如浮萍一般任人摧殘。直到1979年去世,這20多年的時間里,樓邦彥能做的工作只是翻譯而已。1971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國家領袖毛澤東點名要看幾本書,于是組織專家學者限期翻譯,北京大學受命負責其中一些書籍的翻譯,最后是由樓邦彥擔任總校對,但出版時,卻并沒有署上他的名字。
“文革”結束后,樓邦彥獲得平反。但他卻始終沒有走進即將到來的春天。臨終之時,在病床上和恩師錢端升抱頭痛哭的那一幕,成為樓邦彥對自己一名法學學者命運的最后表達。
樓邦彥
樓邦彥(1912-1979),筆名碩人,浙江鄞縣人,早年念商科,后就讀滬江大學,再轉學考入清華大學政治學系,受教于錢端升和張奚若等人,本科畢業后考入清華研究院,未畢業即考中第四屆中英庚款公費名額,赴倫敦政經學院留學,師從拉斯基教授。歸國后先后在西南聯大、武漢大學、北京大學、中國政法大學等校任教,長期從事政治學研究,主要研究領域為行政法和憲法,著有《歐美員吏制度》、《各國地方政治制度(法蘭西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基本知識》和《資產階級憲法的反動本質》等著作。后曾任北京市司法局副局長,1957年被劃為右派,1979年平反,同年在北京因病去世,時年67歲。
《樓邦彥法政文集》
該文集收納樓邦彥散佚于民國時期的著作2部及文章79篇,依內容分為比較政治制度與政治思想、比較憲法與民國憲政、比較行政法與員吏制度三大部分,共2冊、80余萬字,作為“漢語法學文叢”叢書的一種,于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
樓邦彥一生治學勤勉,其論著涉及法學與政治學諸多領域,在比較憲法、比較行政法和員吏制度等方面尤見功力,是中國比較行政法和員吏制度研究的先驅者之一。樓邦彥關心時事,其時評針砭時弊、辨析學理、深入淺出、舉重若輕,反映了深厚的專業素養、廣闊的比較視野和敏銳的觀察力。全書既是一卷珍貴的法政學人關于憲政的思想筆記,也是一部法政學人追求法治的心史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