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2--03
一、引言
1983年,耶利內克以小說《鋼琴教師》取得了其創作生涯中偉大的突破,該小說迄今為止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1] 目前,許多國內外學者對該小說進行了諸多深入的研究和探討,其中包括研究小說與心理分析理論的關系[2],從語言表達方面揭露小說中所體現出的壓抑與排擠[3]。耶利內克自己將這篇小說稱作“局限的自傳”[4],據耶利內克所言,小說中的主人公埃里卡. 科胡特“甚至有一部分就是我自己”[5]本篇論文筆者試圖借助前人的研究成果,從另一視角分析《鋼琴教師》。通讀全文,讀者從小說的第一個場景就能感受到字里行間都充滿了暴力的氣息,可謂貫穿整個情節。而小說中所呈現的暴力不只是簡單的肢體沖突,還隱藏了更為深層的含義。論文從幾個方面對充斥于整篇小說中的暴力進行解讀,即母女關系中的監督與規訓、音樂藝術的形變與創傷、男女關系中的施虐與被虐、自我身份的定位與逃避,最終得出結論:生活在一個充滿暴力的社會環境中,任何掙扎或是逃避都注定無濟于事,所有的一切終將歸于自我的聽天由命。
二、母女關系——監督與規訓
小說以女鋼琴家埃里卡.科胡特“像一陣旋風似的竄進自己和母親共住的住所”[6]開始,讀者能從中獲悉主人公的職業、名字,以此具名所提之人的身份得以明確。古往今來,小說的主人公并不總是在第一個句子里就成為敘事中心。通常而言,是由第一敘述者或者另一個非主角的人物將主人公引出場。而在《鋼琴教師》中,讀者在主人公一回到家時就知曉主人公,這樣的出場方式會讓我們不禁問道:為什么她要“像一陣旋風似的”“竄進”房子里?她匆匆忙忙的原因是什么?害怕?怕什么呢?從之后與母親的對話中得知,埃里卡匆忙回家,并不是由于外部危險,而是來自家里。母親恰好就是危險的來源。對于母親而言,埃里卡是個孩子,不是成年人。而事實上,埃里卡已經是“快奔四十的人了”,縱使她想要擺脫作為孩子的角色,卻不容易擺脫母親的掌控。關于埃里卡的出身,小說一開始就已經交代清楚,“家庭”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埃里卡登場,父親下場。”這展現出了一種匆忙的代際更替。父親在埃里卡的人生中扮演了一個缺席的角色,文中對父親的提及只是寥寥數語。父親、母親和孩子三者的關系以一種無意識的機制展現出來。父親被母親和自己在肉鋪老板的幫助下被送到精神病療養院的過程是一種對父親角色的閹割。從此這個家庭只剩下母親和女兒,埃里卡也逐漸接受了男性角色缺失的世界。埃里卡過著雙重的生活:一方面,她的大部分時間由母親支配,而埃里卡是被管理的一方。另一種生活是母親和周圍其他人都無法察覺的。小說之初,母親與女兒因為新衣服而產生的爭吵是一個尷尬的例外,一般而言,這兩種維度的雙重生活很少產生碰撞、發生沖突。這樣的爭吵并不是在抗爭,而是失敗的體現,就如同在嘲弄這個講求效益的社會一樣。此外,在爭吵后緊跟著的是和解,埃里卡扯掉母親的頭發,立馬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而母親依然是勝利者。
根據福柯所言,沖動和欲望應受到懲罰[7],主人公對外表的追求、對愛情的渴望、對肉欲的需求都是沖動,是欲望,其所受的懲罰體現在母親強加于身的鋼琴。母親扮演著審判者與處決者的角色,不僅控制著女兒的行為,還控制著她現在的、將來的和可能的情況。在這個只有母女的小家庭中,母親就是女兒的法律體系,她操控著女兒的行為和意識,阻礙其欲望和本能。母親即是審判者也是懲罰者。一旦女兒的行為脫離母親為其制定的法律體系,于她而言就已經踏上犯罪的道路,便會受到懲罰。隨著時間的推移,主人公很有可能漸漸習慣并樂意在母親所謂的法律體系中生活。母親對女兒的懲罰不僅僅是以鋼琴作為媒介,因此而派生出來的懲罰方式多種多樣,如限制其活動地區。目的并非純粹的懲罰措施,而是為了監督,消除其“犯罪”的可能性。母親對女兒的懲罰太過于個人化,這是新的權力策略的一種后果。她所采取的懲罰并非血腥暴力的手段,而是深入靈魂,對其進行禁閉和教養。母親總在馴服女兒,對她的人生進行安排和征服。當女兒的肉體受到控制,便成了一種勞動力。鋼琴便是其勞動的工具。母親施加在女兒肉體上的權力并不是一種所有權,也不是占有,而是恣意的運作、謀劃。作為無權者,女兒總被強加義務和禁錮,越是反抗,壓力越大。母親在對女兒進行規訓和懲戒的過程中,壓制了她原本應有的自由。另一方面,權力制造知識。女兒的鋼琴知識可為母親的權力服務,母親將女兒的鋼琴之路當作實現自己進入上流社會愿望的工具,時刻計算著女兒以及其藝術的經濟價值和所能帶來的收益。
總而言之,母親的監督和懲戒對女兒個性成長與發展造成了嚴重的影響,摧殘了其健康人格的形成。尤其對于性的態度更是顯得病態。母女之間的關系已被異化,其中所隱藏的教育問題引人深思。
三、音樂藝術的形變與創傷
藝術在奧地利第二共和國時期的文學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鋼琴教師》中,藝術也被問責,被當作是市民的同謀得以揭露。藝術瘋狂的背后是廣告和文化管理產業,人們一起去聽音樂會或者看展覽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感興趣,而是受到文化產業的指引。藝術不能滿足自我的所有要求,尤其是當藝術被強加給自我的時候。藝術中也會存在丑惡的一面。丑惡的出生和藝術之間有著某種關聯,出生之人在未來的人生里注定是要獻身藝術的,而埃里卡獻給了音樂。在被母親所強迫的角色里她充當著一個反對家長統治模式的文化踐行者。她一直想要追求的位置——成為著名的、受人尊敬的鋼琴師——對于她而言是不可企及的。
由于受到母親為她設定的身份所影響,埃里卡試著披上藝術的外衣。為了逃避身份,埃里卡只能借助藝術。文學作品通常將音樂解構成一種批判社會的工具,被視為生產的、市場化的商品,也是小市民晉升的幻想。[8]在《鋼琴教師》中,對音樂的要求與身體需求總是矛盾的,為了完成音樂的夢想,就必須控制身體的欲望,例如吃飯、睡覺、性欲都被描述成了動物層面的東西。音樂的奧秘被曲解成了一種家長話語權,成為了對女性身體的侵襲和控制。[9]從這一方面而言,音樂是具有暴力性的。藝術所帶來的創傷遠遠大于愉悅。文中所描寫的參加音樂會,并不是出于享受,而是一種紀律性的行為。鋼琴對于埃里卡而言,既是區別于凡夫俗子的精神追求,也是禁錮其自由生活的元兇。對于母親而言,鋼琴既是能從中獲益的工具和希望,又是權力的承載體,是實施懲罰的媒介。音樂對于奧地利整個社會原本是高尚值得尊敬的藝術,而埃里卡將其視為區別于凡夫俗子的工具,因為鋼琴而產生莫名的優越感。埃里卡從小便困于音樂所編織的規訓體系之中,控制她的不僅僅是母親,還有她自身無法擺脫的宿命。音樂對于埃里卡而言即是夢想或者說是自認為高人一等的精神媒介,又是用于對自己學生施行暴力的工具。甚至成為后來因為嫉妒學生而用玻璃碴毀掉學生手的元兇。整個社會對音樂變形的態度,使得原本受人尊敬的音樂人變成娛樂工業的成員之一。這不僅是對母親和埃里卡本身的諷刺,更是對整個社會環境的批判。
四、男女關系——施虐與被虐
母親對埃里卡的規定、命令使得她逐漸產生了病態的性愛觀,她對自己的學生同時也是自己的傾慕者發號施令,妄圖像母親對待她一樣,占據絕對的控制權。她規定在這段關系中事態的發展進程、方式。這是她擺脫受控、拒絕母親規訓、尋求自由的方法。然而,這看似努力擺脫命運的做法,在耶利內克的筆下最終反而使命運更具悲劇色彩。
小說將注意力集中在性這個話題,這在埃里卡淺層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性只出現在深層生活中。在淺層生活中被排擠的性,只能在深層生活中以一種典型的被壓抑的方式呈現。
與其他大部分女性作家的作品不一樣的是,對異性的恐懼、厭惡以及攻擊性在《鋼琴教師》中不是基于男性的支配,而是母親甚至祖母灌輸的。小說中的性指的不是愛情或色情,而是出于肉欲。這在文學當中通常被描繪成為一種動物層面低級的甚至骯臟的東西。耶利內克的其他作品中,都是男權占支配地位,而這部小說里埃里卡與克雷默爾之間的關系一瞬即逝,卻是因為男性的缺失。異性被母親和祖母打造成了敵人的形象。克雷默爾對埃里卡從頭到尾都不是愛,而是欲,他想要占有這個女人。在與學生克雷默爾的兩性關系中,埃里卡要么采取施虐方式折磨對方,要么以受虐方式懲罰自己。埃里卡先以施虐的方式拉近學生克雷默爾與自己的距離,當她在廁所里禁止克雷默爾觸碰她,并拒絕滿足完成為其口交過程時;而后在給克雷默爾的信中又要求克雷默爾按照自己信中所寫指示滿足其受虐的要求。好在給克雷默爾的信中,埃里卡對性的欲望是通過口述或寫作表達出來的,從而減緩了暴力場景帶來的沖擊。她的受虐傾向還表現在對自己身體的摧殘,出于欲望用刀片割傷自己。
五、自我身份的定位與逃避
“主人公埃里卡的身份與發展是文本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10],耶利內克自己也對處于家長制社會的女性身份問題感到質疑[11]。在《鋼琴教師》中,埃里卡擁有雙重身份——從淺層面而言,“母親已為埃里卡早早地選擇了一種藝術家的職業”[12],“讓孩子成為世界著名的女鋼琴家”[13]是母親為其定位的身份,在這一身份中,埃里卡接受母親的監督和規訓,置于母親的搖籃里長年被精心呵護;就深層面而言,埃里卡有著自己的身份,這一身份是秘密的、不公開的,用于逃避母親的控制,同時也抵消淺層身份中壓抑的自我。小說字體對主人公埃里卡的稱謂“她”特意大寫,以突出其特殊性。與普通大眾、與他者的接觸對于埃里卡而言是一個令人恐懼的過程,然而卻又是她無法反抗的自然力量,因此她只能順從。對他者的陌生化以及自我與外界的疏離都是因為在家里母親的專制。埃里卡破碎的意志只能選擇孤獨和適應。她的潔癖和對他人的厭惡其實是對抗害怕的策略。埃里卡嘗試過許多方法逃脫淺層面展現在他者面前的身份,例如用刀片自殘,將自我投身于鋼琴藝術中,與學生克雷默爾發展兩性關系,最后嘗試自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埃里卡對于淺層身份的逃避,試圖追求深層自我定位的身份。然而,當刀片給予的疼痛麻痹不了現實的壓抑,成為鋼琴家的夢破滅甚至懼怕學生超越自己,被克雷默爾強奸,而后成為過客,刀插進肩部卻未迎來死亡——所有的嘗試統統失敗之后,埃里卡最終選擇了聽天由命。小說的結局:“埃里卡走啊,走啊。[……]埃里卡知道她必須去的方向。她回家。她走著,慢慢加快了步伐。”[14] 她要去的方向是家,意味著她之前的掙扎和逃避都化為虛有,這是一種自我的聽天由命,最終還是要回歸那最不愿意接受的身份和形象。
六、結語
《鋼琴教師》里涉及的主題諸多繁雜,但“暴力”主題貫穿整個情節發展,深層而言也具有研究價值。小說中的母女關系、兩性關系、藝術與現實的關系以及自我定位與他者期望的關系,都與暴力主題密不可分。在一個利益至上的社會,嘗試與掙扎顯得蒼白無力,唯一能做的只是歸從于自我的聽天由命。
注釋:
[1]Verena Mayer, Roland Koberg: Elfriede Jelinek. Ein Portr?t, S.23.
[2]Vgl. Annegret Mahler-Bungers: Der Trauer auf der Spur. Zu Elfriede Jelineks Die Klavierspielerin, 81ff; Marlies Janz: Elfriede Jelinek. 71ff.
[3]Vgl. Yasmin Hoffmann: Elfriede Jelinek. Sprach- und Kulturkritik im Erz?hlwerk, S. 195.
[4]Verena Mayer, Roland Koberg: Elfriede Jelinek. Ein Portr?t, S.114.
[5]Im Laufe der Zeit, S. 116.
[6](奧)埃爾夫麗德. 耶利內克著;寧瑛,鄭華漢譯:《鋼琴教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1頁。
[7](法)福柯著,《規訓與懲罰》,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
[8]Yong, Frank W: “Am Haken des Fleischhauers”. Zum polit?konomischen Gehalt der Klavierspielerin. In: Gürtler, Christa (Hg.): Gegen den sch?nen Schein. Frankfurt/Main: Verlag Neue Kritik 2005, S. 75-80.
[9]Beate Schirrmacher: Musik als (sexueller) übergriff. Der Zusammenhang von Gewalt und Musik in Die Klavierspielerin von Elfriede Jelinek. S. 5.
[10]Veronika Vis, Darstellung und Manifestation von Weiblichkeit in der Prosa Elfriede Jelineks. Frankfurt am Main: Peter Lang 1998, S. 381.
[11]Havyliv, Tymofiy: Sodass der Text dann Ich wird. Elfriede Jelineks Roman Die Klavierspielerin. Verlag: P?dagogisches Institut Nieder?sterreisch 2015, S. 7.
[12](奧)埃爾夫麗德. 耶利內克著;寧瑛,鄭華漢譯:《鋼琴教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2頁。
[13](奧)埃爾夫麗德. 耶利內克著;寧瑛,鄭華漢譯:《鋼琴教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