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G03 文獻標識碼:B 收稿日期:2015-11-09
谷川道雄先生是日本研究六朝隋唐史領域的代表性學者之一,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他提出“豪族共同體”理論,對研究和把握中國中古鄉村社會歷史起到了重要作用。
然而,在肯定先生卓越貢獻的同時還應該指出的是,“豪族共同體”理論并非盡善盡美。中國學者侯旭東先生在其著作《評谷川道雄〈中國中世社會與共同體〉》 中提出了該理論的不足之處:該理論所提供的事實不足以支持其“共同體”理論;通過“貴族”來把握基層社會歷史,相對于以朝廷為中心的研究來說,是分析重點的下移,而不是思路的轉換,結果不免放大了貴族在鄉里的作用,而忽略了鄉里的一般情況。夏毅輝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基層社會與文化研究》(湘潭大學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以下簡稱“《研究》”)一書則認為“豪族共同體”理論最大問題并非侯旭東先生所提出的上述問題,而是所謂“豪族共同體”這一概念本身運用得恰當與否還值得商榷,并提出自己對東漢魏晉南北朝鄉村社會組織的新看法——“鄉村共同體”的概念,同時為此領域的后續研究奠下發展基礎,可謂是一部具有啟發意義的佳作。
《研究》全書共分為六個部分,其中第一部分為全書的主體,主要闡述了其核心理論即“中國中古‘鄉村共同體’論”。作者在《研究》一書中充分肯定了谷川氏在研究魏晉南北朝鄉村社會歷史領域中所做出的重大貢獻,指出了他們在一些問題上的研究出現錯誤,提出了自己對東漢魏晉南北朝鄉村社會組織的新看法——“鄉村共同體”這一重要概念。
作者認為東漢魏晉南北朝“鄉村共同體”的出現是先秦固有封建宗法關系的下逮,即由西周至春秋的國家形態的封建宗法制度,下延至東漢魏晉南北朝的基層社會,隱藏于宗族和家族內部,作用于鄉里村落。不管以哪種形式聚集勢力,“鄉村共同體”都是“聚族而居”,利用自然的宗法血緣關系形成“共同體”社會生活的基本單元。而從東漢至魏晉南北朝,當中國歷史進入“地域宗法時代”時,這種社會組織隨著政治層面的王朝更替與社會混亂而急劇生長、發育,最終成為這時期主要的社會組織。在本書中,這樣的“鄉村共同體”大致有五種類型:先前血緣“共同體”——聚落;強宗大族生產“共同體”——莊田;宗豪避亂“共同體”——塢壁;流民生存共同體——保據之地;宗教信仰“共同體”——義邑或佛社。作者認為前四種共同體或多或少都與宗法血緣關系相聯系,屬于古代血緣共同體的殘存形態或衍生形態;后一種則是佛教傳入中國后中國社會出現的一種由僧尼與在家佛教信徒混合組成或僅由在家信徒組成,多數以造像活動為內容的佛教信仰共同體,屬于中國古代私社的一種。其中把“義邑或佛社”列入“共同體”的范圍,是一種新的嘗試。
就東漢魏晉南北朝的“鄉村共同體”社會而言,作者認為它是一個結構復雜的社會政治、經濟結構合體。同時,作者還對學術界有關中國古代鄉村社會權力主要來源于社會倫理精神的觀點提出了質疑,認為“鄉村共同體”作為一個特殊時期出現的社會組織或社會集團,它的社會權力來源與組織呈現出種種“國家權力”的特征。這樣單純地從“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兩個方面去了解是遠遠不夠的。在針對這個問題展開的論述中,作者運用了英國社會學家邁克爾.曼曾在《社會權力的來源》一書中提出的有關社會權力網絡的理論,其中特別介紹了他的社會權力來源模型,認為權力的四種來源為意識形態、經濟、軍事、政治。這一新理論的運用將中古“鄉村共同體”的研究帶入到一個更深的層次,其中的內涵描述也更為清晰了。
《研究》以“鄉村共同體”理論為基石,對中國中古基層社會組織做了新的闡釋,細微之處亦不乏創新觀點。以下舉兩例加以說明。
(1)關于“豪族”這一稱謂。在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豪族”一詞的界定范圍,即它是否包含了門閥性的世家大族,學術界存在著一定的爭議。針對這個問題,作者指出,谷川道雄先生試圖通過“貴族”來把握基層社會歷史,這本來是一種好的思路;但是將“豪族”一詞用于對所有貴族的稱呼,顯然不符合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現實,或者說不符合當時人們對于社會各階級、階層的分層習慣,容易造成認識上的歧義和混亂。當時所謂的世家大族,雖然具有政治、經濟這兩方面的社會地位,但在身份性和門閥性上還是有區別的。簡修煒認為,世家大族分為世家與豪族兩個部分,一是“世家”,即世代為官的家族,他們由四種成分構成:其一,由軍功或功勛地主不斷貴族化而形成的功臣世家;其二,官僚世家;其三,外戚世家;其四,儒術世家,即兩漢“獨尊儒術”后崛起的以經營儒家經學而形成的累世“儒宗”。這些世家,因世世代代傳其家,并成為統治階級的主要權力來源,而享受其種種特權。而所謂“豪族”,即非身份、非門閥性的地方強宗大族。他們源于戰國遺留下來的六國舊貴族和漢初實行“休養生息”政策培養起來的區域性豪杰勢力以及商人兼地主。 因此,作者沒有從社會階層或階級去解讀,而從地域結構去解讀鄉村基層社會的視角無疑是獨到且正確的。不論士族或豪強,由他們所控制的“共同體”都存在于鄉村社會,屬于“鄉村社會”基本結構單元,所以從“鄉村共同體”這一概念去解釋它們更符合當時中國社會歷史現實,同時也符合社會學中有關“共同體”研究的基本理論范式。
(2)關于“村”的起源。“村”作為鄉野聚落的代名詞由來已久,然而關于“村”的起源,學術界目前依然眾說紛紜。作者于2004年所著《漢末魏晉南北朝塢壁考論》 一書贊同日本學者宮川尚志《六朝時代的村》 一文的“塢壁說”觀點,認為漢末動亂以來形成的塢壁之類的自衛性集團是村落,特別是北方村落的來源。在《研究》一書中,作者在繼承和發揚“塢壁說”的基礎上,認為村制的形成實際上就是國家將聚落形態重新納入政府控制之下的過程。這種控制形式于兩漢時代基本實現過,就是將先秦以來的各種聚落組織形態,用“鄉里”組織進行整合、編制,因此造就了一個強大的漢王朝。然而由于兩漢政府過于強調鄉村控制的行政因素,而沒有重視其中先前“血緣聚居”的自然因素,致使政府對鄉野聚落的控制再次陷于混亂,于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應時出現了一種新的對鄉村社會進行控制的單位——“村”。村制的社會組織機理是:既有先前“血緣聚居”的自然因素,又有按國家編戶制組織的行政因素。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村”制的實行終于將魏晉南北朝基層社會混亂的局面扭轉了過來,最終也成就了一個強大的唐王朝。
綜上所述,《中國古代基層社會與文化研究》不是踵武前賢之作,亦非無本之木。書中有關中國中古“鄉村共同體”的研究以及晉唐時期“村落”的衍生與發展的研究,既對日本學術界的所謂“豪族共同體”或“地域社會”的重要視角加以完善,同時對谷川道雄先生等一批學者關于中國古代基層社會的研究進行了必要的學術批判與商榷。其中最大的貢獻在于發現了作為彌散性權力(地方)的“鄉村共同體”與“村落”的權力來源極其復雜;同時《研究》對中國早期基層社會組織的“字源學考察”研究也是目前學術界比較完全、精細的,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學術意義。而從中國傳統家族法規去關注宗教信仰問題,也是本書的一個全新視角。中國古代“鄉村共同體”的研究還具有現實意義: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當下,研究中國古代基層社會的衍生、發展樣貌,了解中國農村、農民的歷史變遷,對于指導我們的現實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1]簡修煒,等.六朝史稿[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2]夏毅輝.漢末魏晉南北朝塢壁考論[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
[3]劉俊文.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