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鬼神”到“理性”

【摘要】：文學是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學界關于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的比較討論已有不少，但大體仍未跳出文學共時比較研究的視野，未對這兩種通俗文學作歷時性的深入探查；只對這兩種文體一中、一西，一封建主義、一資本主義的“異”指出其異，而沒有探求“異”表面下文學發展的“同”。本文選取公案小說中的“鬼神”與偵探小說中的“理性”這兩大顯著對立因素，透視社會發展下的文學現象中的思想劇變。

公案小說在我國具有悠久的歷史，魏晉“志怪”中已經生發幼芽，發軔于唐“傳奇”，歷經宋元逐漸孕育成熟，到明清產生大量文言公案和話本公案。公案小說大量刊印發行的繁榮勢頭至清末民初出現重大轉折，西方的偵探小說經譯介引入逐漸取代公案小說在流通中的位置。從傳播源頭來看，“此時期的主要作家罕有不關心偵探小說的，——周桂笙、徐念慈、林紓、包笑天、周瘦鵑都翻譯過偵探小說；吳研人、劉鶚等人作品明顯受偵探小說影響?！盵1]如果說新舊交替的作家都在自覺不自覺地使用偵探小說這種新穎的敘述手法，那當時批評界的話語則更為激進，梁啟超曾說：“吾中國人妖巫狐鬼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薄敖袢沼牧既褐?，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盵2]這就從“外部的形式”問題引入了“內部的思想”層面。

公案小說、偵探小說的文本首先是這類通俗小說作家意識形態的建構，比較偵探小說這種純文人創作，公案小說中更多蘊含了歷史中的集體創作，如話本類就具有很多民間流傳的口頭文學的因素。其次，梁啟超那句典型時代語境的批評也點出了特點，他明確反對的“妖巫鬼狐思想”就包括了公案中的“鬼神”因素。這類通俗文學還與廣大人民的接受具有密切的聯系，與統治階層或士大夫的文學作品相比，通俗文學的接受可謂“喜聞樂見”，建構與解讀具有更高的契合性。這些現象不僅反映了交替時期的中國，從荷蘭高羅佩《迷宮案》對我國狄公案的借鑒這一典型例子中，還可以探查出當時西方大眾的意識形態，公案中的“鬼神”經由西方文人改編替換為“理性”探案同樣大受歡迎。

相比公案小說的產生發展，“鬼神”在民族意識中的存在更為久遠，這里的“鬼神”或許稱為“超自然”更為合適，因為起源都體現在原始人類具有宗教性質的儀式、巫術活動、壁畫中等，如不斷演變的龍已成為中華民族特有的精神圖騰。當然，如今“鬼神”與這類精神象征已成為兩種性質的范疇。這兩種范疇是人類認識發展中對超自然觀念分化的結果，一類逐漸喪失對現實的干預作用，成為歷史的印跡；另一類仍在演變中適應了新的環境，繼續生發出一定的積極意義。只要人類認識不停息，那么超自然觀念就具有生存的土壤，仍會存在于人類的意識形態之中。

公案小說誕生、發展、繁榮于封建社會。與仍在發展著的資本主義社會相比，以農耕文明為主體的中國封建社會的認識能力顯然要遠遠落后。同以理性為基石構筑起的資本主義社會相比，封建社會權力頂端的王權往往要披上神權的外衣?！熬龣嗌袷凇?、“真命天子”成為其地位合法化的話語，這些統治階層意識形態的增殖與融合中就給予了“鬼神”的合理存在空間，下層民眾不僅接受了這種政治形態，更近一步還利用這種意識形態，如晚期的農民起義太平天國運動。

基層的權力組織承擔著絕大多數的審判任務，但執行者卻是熟讀四書五經通過科舉考試為官的文人士大夫，越是初為官吏的大人越是毫無經驗的外行，而真正具有實踐的仵作等工作卻被視為極其低賤的職位，司法水平自然長期低下，案件難以得到有效處理。

人民權益要求得到維護必然成為一大社會訴求，這種愿望在客觀上無法實現也就演變成為文學作品中的“案件不破，鬼神助”了。所以公案小說中“鬼神”破案是具有當時的社會現實因素的，客觀上低下的司法水平和客觀上存在于各個階層的“鬼神”觀念。

從公案小說傳播造成的客觀影響來看，“鬼神”不僅是一個道德上的存在，對它們的敬畏產生了一定的震懾作用；如果說在祥林嫂身上看到的是消極負面的作用，那我們也能在各種儀式的強化中感到其對行為的規范影響。而且在中國傳統的敬畏天地鬼神外，還有傳入的佛教輪回等思想被融合于其中。

拋開西方對晚晴的影響和偵探小說的介入，縱觀公案小說相關的發展，是一路伴隨著封建社會走向崩潰。明朝開始產生的資本主義萌芽一直到新文化運動，李贄等人的異端思想開始出現，文學也產生了與頌揚清官相反的黑幕小說。公案小說自身的發展在末期也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從俠客輔助清官如《施公案》一類的俠義公案到俠客占據主要位置的《三俠五義》，這時民眾的歡迎可以看出人的個體性受到重視，對傳統秩序流露不滿。

以“理性”作為社會秩序基礎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同樣經歷了歷史的演變進程。黑暗的中世紀時期，神權作為最高的統治奴役著一切，文藝復興開始沖破神權對人的枷鎖，高揚人性的解放。但失去了宗教制約造成了人欲無節制的泛濫，啟蒙思想中開始把“理性”作為重要的標準加以倡導，希望拯救這個“上帝死了”的世界?，F實主義更為注重客觀的觀察描寫現實世界并提出理性的批判，產生了諸如《罪與罰》等對犯罪的深入探討。

宗教震懾作用日益減少，而人欲被不斷放大的資本主義社會秩序并沒有垮掉。擺脫宗教壓制后的自然科學蓬勃興起，人的認識能力得到極大的發展與提高。失掉來世懲罰畏懼的人們必須建立現世司法懲處的制度，以理性為根基產生的實證、分析、邏輯推理等將破案的能力大大提升。偵探小說正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這種客觀現實，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就自稱自己的推理為“演繹法”，并上演了偵破各類離奇案件的好戲。

正如中國人對公案小說中的“鬼神”一樣，西方民眾也開始對偵探小說中的“理性”頂禮膜拜起來，似乎靠著這些無所不能的神探就可以橫掃一切犯罪，永保社會安寧。也許偵探小說家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是，當他們把“理性”作為神奇的圖騰立起的時候，他們自身也在思索自己造出的崇拜物投下的陰影。西方現代的法律是在理性的指導下建立，偵探們也只能在法律的范圍內活動。福爾摩斯重拾人道主義，在幾個案例中放過了罪犯，或許在柯南·道爾看來冰冷的理性使用不當將再次變成中世紀威嚴的上帝。

隨后的現代主義小說揭示出一個深刻的道理：理性下追求事實的資本主義社會正面臨著物對人的異化。緊接著爆發的一戰、二戰拷問著這個以理性為根基構建的世界秩序，反理性逐漸成為潮流。與經歷著考驗的社會一樣，偵探小說隨著“理性”這種意識形態的動蕩也迎來了變異。誕生了以《玫瑰之名》、《多岔口的花園》、《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為代表的“反偵探小說”，歸屬于后現代主義一支的這類作品更多從本體論的角度出發，理性、邏輯、如何破案等傳統偵探小說中的因素變得無足輕重，呈現出的是文本中多個世界的混沌格局；更為有趣的是宗教意識形態中的一些因素反倒成為探尋的要點。

所以清末民初時偵探小說取代公案小說的現象，并非簡單的科學取代迷信，先進取代落后，“理性”取代“鬼神”。在其背后是這兩種通俗文學所代表的大眾思想在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深刻體現，本各自發展的兩種文學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空相碰撞，直觀下的文學變遷蘊含著說不盡的復雜因素。

注釋：

[1]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2]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參考文獻：

[1]苗懷民.從公案到偵探[J].明清小說研究，2001.2

[2]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郭延禮.近代翻譯偵探小說述略[J].外國文學研究，1996.3

[4]阿英.晚晴小說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5]曹亦冰.俠義公案小說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6]苗懷民.清代公案俠義小說與清代中后期大眾文化心理[J].通俗文學評論，19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