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軔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的“朦朧詩”運動,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新時代,而顧城毫無疑問,是最具代表性的朦朧詩人之一。他以一首《一代人》獲得巨大聲譽。《一代人》寫于1979年,發(fā)表于1980年2月的《詩刊》。自發(fā)表之初就引起世人關注,成為童話詩人顧城的代表作。然而,相對于顧城的真實生活經(jīng)歷,他的詩歌常常為人們所忽略。顧城,1956年生于詩人之家,父親是著名詩人顧工。顧城17歲開始寫作生涯,給各個報社雜志投稿。1987年開始游歷歐洲做文化交流,1988年便隱居新西蘭激流島,過自給自足的生活,1993年10月8日在其新西蘭寓所因婚變,用斧頭砍傷妻子謝燁后自縊于一棵大樹之下,謝燁隨后不治身亡。顧城是一個擁有孩子般夢想的童話詩人,并深愛他的妻子,這與他如此慘烈地結束婚姻和生命自相矛盾。而這種矛盾也同樣出現(xiàn)在他理性的童話詩歌中。
《一代人》僅用了18個字,短小精悍,在現(xiàn)代詩歌中極為罕見而又極為精辟,成為了顧城在很多人心中的代表作品和永久標簽。該詩寫于“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不久,人們尚沉浸在對歷史的反思與創(chuàng)傷的治愈中,祖國也在百廢待興、期待改變之中。在看似浪漫虛幻的詩句中,而顧城卻別出心裁,從簡約出發(fā),達到了一鳴驚人的效果。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 顧城《一代人》
首先,從詩歌的韻律上來看。本詩音樂性較強。形式上,兩句韻字為“晴”、“明”,押ing韻。更重要的是,詩歌注重內(nèi)在的節(jié)奏與和諧,由“給”到“尋”一氣貫通,語勢相連。作者選用了普通的意象進行表達,在情感表達上顯得平靜而婉約。在十三轍選韻中,ing、in這類韻腳適合于表達熱烈豪邁情感。本篇韻腳的適當選用,使詩歌溫婉中見出熱烈,緩和里寄寓倔強,圓潤諧美,瑯瑯上口。
其次,從詩歌的內(nèi)容表達上來看。這僅有二行的詩作準確地概括了“文革”期間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從黑暗走向光明的精神歷程,具有一代人青春紀念碑的意義。顧城的詩歌表達慣用一種浪漫迷幻的童話色彩,不及同時期很多作家的作品來得干脆、大膽和執(zhí)拗,但是,他所致力營造的童話世界,決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浪漫遐想,而恰恰是以一種超現(xiàn)實的特征,表現(xiàn)出了對荒謬現(xiàn)實的反抗精神,以及對于理想的追求精神。
“黑色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在這首詩中,對于人生虛無、孤獨、寂寞的絕望抗爭,直接所指的自然是那個令人窒息的、荒謬的“黑夜”。結合時代背景和詩歌題目,“黑夜”二字勾畫出了詩人所屬的“那一代”所憎惡的社會現(xiàn)象。“黑夜”的意象以沉重、陰森、冷峻的色彩,集中地向人們傳達出了那個時代的荒謬不經(jīng)和不合理性的象征寓意,同時,也傳達出了詩人在對現(xiàn)存的世界的背謬認識與把握中,對于世界所作的總體否定。“黑夜”的意象不禁使人們聯(lián)想到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那沉重、森嚴的“命運在叩門”的主題始終回蕩在人們的耳邊。從詩人一貫的童話浪漫角度出發(fā),“黑夜”是兒童所畏懼的,不愿意看見的,是白天的對立面,是“黑暗”的近親與同謀。孩子一般都不喜歡黑夜,怕黑成為他們的共識與共性,因為黑色代表著壓抑與死亡,代表著對生命力的否定,當然它也代表著世界的本色與底色。象征著文革時期的一代人,對于文革遺留下來的創(chuàng)傷懷揣著一種恐懼感。而如此壓抑的黑夜的存在,對于生存在黑夜之中的這代人來說,它所賦予的也就只能是一雙“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顯示了詩歌咫尺千里的聚光藝術,意味著人生的虛無、孤獨和寂寞,并且隱含著一種無歸宿的深層心理。這“眼睛”是詩人顧城的眼睛,也是以顧城為代表的那一代人的眼睛,是在不公平不合理的社會環(huán)境中掙扎反抗的人們的眼睛。這眼睛,一度被人心的丑惡給遮掩了,可它最終倔強地沖出了迷霧,閃著幽亮的光芒,執(zhí)著地追求那一片“光明”。換言之,“黑色的眼睛”是要我們適應黑暗并要走出黑暗的,決不能沉迷于黑暗,只有這樣才能迎接光明,帶來希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后一句中的“卻”字成功扭轉(zhuǎn)了前一句透露出的黑暗、壓抑、沉重的氛圍。“光明”二字同“黑”形成鮮明的對照,為眼睛所專注所期望,是“心的光明”,是“社會的光明”。在詩中,“光明”與“黑暗”兩個意象的組合,不僅僅只是單純地表明求索,而且還通過這種“明”與“暗”的反色彩對比,表現(xiàn)出了一代人對于現(xiàn)實人生所特有的悖論式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獨特視角和思考方式,從而顯示出那一代人對于現(xiàn)實與歷史所作出的理性思考的深度,即“光明”與“黑暗”的交戰(zhàn)。在一代人內(nèi)心世界里挑起緊張的同時,悖論式的認知視角和觀照方式,就使整首詩超越了形式邏輯上的語義層面,上升到了對于人的存在意義進行探尋的哲理層面上,把絕望的抗爭—反抗命運,回應命運的挑戰(zhàn),當作了一種生存的態(tài)度,一種對付現(xiàn)實人生中各種復雜問題所持滇的執(zhí)著精神,并賦予孤獨的靈魂、沉寂的人生以積極的意義,進而大膽而清醒地向世界宣傲生存的迷惘、困惑和焦慮,不只是來自外部世界的干擾,同時也緣于內(nèi)心準則的失衡,精神的茫然無歸著而產(chǎn)生的意義危機。因此,“尋找光明”的意義就在于:只有否定外在的權威、建立起自己內(nèi)在的權威,才會有主體的自由意志和新的生命創(chuàng)造。
在“黑色給了我黑色的眼睛”的荒謬的年代里,人生理想與意義似乎都漸漸消亡了,但顧城保持了那一代人所特有的和難得的清醒,表現(xiàn)出深刻的歷史洞察力和清醒的理性主義精神。再把這首詩放在當時的特定歷史背景中來考察,我們還將發(fā)現(xiàn),它也同樣展示出了一代人不甘寂寞的追求,反抗、探索的精神特征。從“黑夜”與“光明”所形成的暗色與亮色的鮮明反差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在荒謬男實中扭曲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那由心靈深處所爆發(fā)出來的頑強求索的精神創(chuàng)造力。它表明這一代人與失敗主義無緣。他們虛無、孤獨、寂寞,但決不是消沉、頹廢。
由黑夜——黑色的眼睛——光明,詩人雖未曾貼上哲理的牌號,可它把情、理、美融于一體,構成詩篇的三極,以此三極為頂點的三角地帶給詩帶來了極大的張力。這首詩與其說表現(xiàn)出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年代,那個在荒謬現(xiàn)實中扭曲、壓抑而頑強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執(zhí)著的求索精神,毋寧說它傳達出了整整一代人對于由那個荒謬的年代而引發(fā)的人生虛無感、孤獨感、寂寞感及其所作的絕望抗爭的信念。也許正因為如此,這首詩在這個意義的層面上成為那個時代整整一代人的心靈雕塑。
最后,《一代人》這首詩歌之所以能流傳這么久遠和廣泛與其藝術感是有很大關聯(lián)的。藝術的魅力從來不在于長篇大論,而在于短小精悍而又深入骨髓,以少勝多,顧城的《一代人》恰恰做到了這一點,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真正的藝術家善于觀察與思考,常常略貌留神,化繁為簡,直接抵達事物的本來面目,展現(xiàn)存在的真諦,使人豁然開朗,繞開言說的迷宮,進入澄明的世界。《一代人》的可貴之處就是詩人在高度簡約概括的形式之中閃現(xiàn)著難以掩飾的童趣與童真。“黑夜”“黑色”“眼睛”“光明”無不閃現(xiàn)出童話詩人的天真與天性。黑是孩子所害怕的;黑色的眼睛是孩子最直接的生命感受和發(fā)現(xiàn)世界的最直接的生理器官;光明又是孩子的最愛;眼睛也是欲望的器官。面對許多欲望的誘惑,童話詩人堅決選擇了光明。假如每一個讀者都能將自己置身在童話般的黑暗世界里,那么就不難理解為何要用黑色的眼睛去尋找光明了。
顧城詩歌中的一代人是徘徊在困境與出路、絕望與希望、憤怒與期待、苦難與夢想之間的一代人,顧城面對苦難時依舊保持理性,沒有控訴、懷疑、責難,而是帶著孩童般最簡單、最純凈、最樸實的視角,發(fā)出最本色的聲音,用他“黑色的眼睛”去尋找他向往的童話般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