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當代文人植根內心鄉土情結的謳歌與敘述中,除了沈從文,還有眾多曾經閃耀的名字,蹇先艾,便是其中一位。如果說沈從文構建了如夢如幻的湘西,而蹇先艾,也用其獨到的筆觸描繪了他的故園——那如他自己一樣蒙著神秘面紗的貴州。杜惠榮、王鴻儒合著的《蹇先艾評傳》一書即從作品與人生經歷的角度來回顧和還原作家內心深處貴州鄉土的別樣風景。
該評傳作者為兩人,而且是前者亡故后者再續就未完篇章。序言中講述了成書的原委:該書原由杜惠榮撰寫,可惜第二章未竟,作者便溘然離世,后由其生前好友王鴻儒歷時兩年多辛勞筆耕才完成。前者亦已,后者續寫,成就美談。
評傳成書于蹇老尚健在之時。著述評傳,對所評對象固然要有深入研究,后人立論多在所評對象作古之后,若年代渺渺,前人之事常常難免遺漏。所幸,作者們在完成書時,總還有機會與蹇老交流。
評傳分為7章31小節,前面兩章敘寫身世和詩歌創作,后面以鄉土作為基調,按照作家的經歷,結合創作完成評價體系的構建。后面附有1922年8月至1984年冬的蹇先艾著作系年表,資料性很強。通觀全書,雖沒有此后創作與生活情況,但對蹇先艾一生創作的主體風格與經歷已經能清晰把握。
評傳圍繞蹇先艾創作中“鄉土文學”這一核心詞匯構筑書寫體系。
前言中說:“蹇先艾的文學生涯開始于本世紀二十年代中期。那時候,他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朝霧》,因為用樸素的筆調‘敘述過貴州’,曾受到魯迅的贊賞,被譽為寫出了‘他心曲的哀愁’的‘鄉土文學’作家。”“他的文學創作,沿著‘為人生’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懷著對貴州鄉土的眷戀,對受壓迫人民表示了深切的關懷和同情,暴露和鞭撻了造成各種災難的反動統治者。”杜王二人的評傳則結合作家的作品將魯迅先生的這一定位進行了豐富和拓展。第一章“在故鄉”,敘述家世和童年;第二章“孤獨者之歌”,敘述離鄉之后,在都市的孤獨吟唱;第三章和第四章,直接命名為“鄉土文學(上)(下)”,集中探討了他的鄉土文學創作;第五章“離散”、第六章“重返故鄉”,敘寫抗日戰爭爆發后,歷經曲折重返故園的經歷和作品;第七章“為人民服務”,則寫解放后創作和人生波折。可見,關鍵詞即“鄉土文學”。
蹇先艾,從出生到成年,在那個風云變幻的年代,經歷無數波折。他的鄉土文學的根脈,正是在悲歡離合里醞釀。
第一章講述其家庭身世,1906年出生于四川越雋,之后“他和母親追隨著父親的宦跡,由越雋而涪陵、而松潘”。直到1912年以后,才回到遵義,“在故鄉過了七年快樂而有意義的童年生活”。他寫了一首名為《童年之別》的抒情長詩里面有幾句:
真閑在,我們游戲的時辰,
爛漫的花枝開在小心靈。
故鄉的歡樂雖說已經過去,
只不過輕綃云掩了朝曦。
故鄉的童年生活雖然只是短短7年,留給他的記憶卻是永恒的。“那時候跟母親和姊弟們住家在老城北門,那里依山臨水,前面有清沏的小河,屋后是寂靜的山林,郭外有田隴,山林里有許多名剎勝跡:凈土庵、湘山寺、桃源洞……在這個美麗的環境里,同游伴們捉鳥、偷果子吃、釣魚,自然是蹇先艾童年時代歡樂的源泉”,這段時間正是他成長記事的時候,加上父母的熏染和教育,新舊文學的基因注入到他敏感的心靈。
第二章敘述他13歲離開家鄉,到開始新文學的創作。1919年,他開始長達17年的北京生活,在個人的焦灼里思索人生境遇,筆觸時常回歸鄉土故園,如《鄉間的回憶》(1923)《哀故鄉》(1925)《水葬》《回想中的故鄉》(1926)《在貴州道上》(1929)《鹽巴客》(1931)等等,期間也曾回過家鄉,那是1928年他返鄉完婚。從這一年到抗戰爆發,是他“鄉土文學的發展成熟期”。9年內,他出版了五部小說集:《還鄉集》《酒家》《躊躇集》《鄉間的悲劇》《鹽的故事》,鄉土題材的作品占了一半以上。他“把極大的篇章,最深厚的感情,獻給了故鄉受難的土地,以及在這片土地生活著、掙扎著的人們。”鄉鎮上各階層的各色人物都出現在他的筆下。他以人道主義的眼光,真實再現了貴州山民的痛苦生活。從離開家鄉那一刻,他的心里就種下了故鄉的牽絆情愫。直到再次回歸,那種激情繼續燃燒。
抗戰爆發之后,經過短暫的羈縻,他輾轉回到了故鄉。這種回歸不僅是他身軀的返鄉,更是心靈重歸故園。1937年10月,他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之后留在了貴州,直到去世。該書的第六章名為“重返故鄉”,以及后面的第七章“為人民服務”,關照的正是這位游子在家鄉生活與文學生涯。熱血激情地組織配合抗戰的“每周文藝”社,歷經十年浩劫,再到后來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他把自己一腔熱情,放在了“鄉土文學”中,他所描繪的生活圖畫,已經成為那個時代歷史畫卷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評傳把握蹇先艾“鄉土文學”的標志性定位,對其筆下的鄉土情進行了挖掘和解讀。
縱觀蹇先艾的文學創作,他以絕大部分的篇章、最深厚的感情獻給了舊貴州這片貧困而苦難的土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掙扎著的人們,挑夫、馬夫、滑竿匠、鹽巴客、乞丐、草藥販子、家庭主婦、失業青年、農婦、小職員、女藝人、教員……對于他們的痛苦生活與不幸遭際,他不僅作了忠實地記錄和典型地反映,建構了其獨特的貴州鄉土的藝術世界,對筆觸所及的人物,更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表現出作家的良知及其人道主義的關懷。1928年,他返鄉結婚,這次機會使其對貴州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擴展了其小說創作的視野和題材范圍,也促成了他對貴州面貌的更深層次的真實言說。之后的9年中,其創作達到了一定的社會深廣度。這期間的作品集中反映了20世紀上半葉貴州地方社會的現實圖景。《鹽巴客》《貴州道上》都可以算是現實主義佳作,是真正能代表其鄉土文學成就的作品。
他用現代知識者的眼光審視封閉、落后的貴州。這片“被抒寫”的鄉土是他自己的故土,中國傳統文化中眷戀故土的美好情愫以及作家漂泊生活中尋覓精神家園的需求使他不能滿足于旁觀式的審視,他要融入。而理性認知所帶來的與故鄉的心理距離和自己身上帶回的異質因素,迫使他體味到鄉土情感上的陌生,自己的漂泊和陌生游離已經成為故鄉情感中另類的尷尬,鄉情依在,但多了幾分反思,此類作品便透露出一種反諷的意味。如《在貴州道上》“作家對趙洪順于同情中所含的責備,頗接近于魯迅先生寫國民性時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雖然在深度與厚度上不及——作品中所表現的民主主義成分比前期作品更強烈了”,《水葬》則“展示了‘老遠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種冷酷之中的偉大”。
方言和習俗,是蹇先艾鄉土文學的另一個特點。出色的鄉土文學作品,可以說都有作家對故鄉記憶素材的創造性應用。方言和民風習俗,既是他們對故園的追憶,也是創造性的整合。“他曾經在《在貴州道上》《到鎮溪去》這些作品中,使用了較多的方言土語但他漸次認識到以此增強鄉土色彩,畢竟是一種過于便當的方法,所以他更注意風俗習慣,人情世態的描寫”,這是鄉土作家對于鄉土特色所做的孜孜追求。
總之,蹇先艾的鄉土抒寫深刻地反映了現代知識者面對中國鄉土的一種共時性體驗,這本評傳依據這一關鍵詞構筑了全書的基調,完成了對作家全面而精到的剖析。
前面說該評傳是合二人之力而成,這使人聯想起《紅樓夢》的續寫之爭。任何一部作品,出現續寫,不由使人猜測若是作者一氣呵成,該是怎么樣的風景?但猜測畢竟終歸已無可復原,所幸者,我們還能在這種續寫里看到前者的能力,以及后者自己繼續承擔的勇氣和努力,靜靜而坐,翻卷書頁,我們就這樣感受到了蹇先艾筆下貴州鄉土的別樣風景,看到了評傳作者們付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