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眾多劇作在西方國家廣為流傳,中國經典元雜劇《趙氏孤兒》作為第一部傳入歐洲的戲劇,曾被法、英等國的作家進行過不同程度的改編,其中最為世人所熟知的《中國孤兒》便是由法國作家伏爾泰改編。本文擬在比較文學的視域之下,通過梳理《趙氏孤兒》在法國的傳播途徑及闡明兩部劇作主題之間的聯系和區(qū)別,進而分析和探究伏爾泰對《趙氏孤兒》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原因。
【關鍵詞】:趙氏孤兒;中國孤兒;儒家;啟蒙主義;再創(chuàng)作
《趙氏孤兒》作為我國元雜劇的一個經典悲劇,其故事在中國可謂是家喻戶曉,由元代紀君祥所創(chuàng)作。此劇曾在法、英、德、俄等國廣為傳播和改編,其中要數被伏爾泰根據馬若瑟的法譯本改成五幕話劇《中國孤兒》最為著名,并在舞臺表演上獲得巨大成功。王國維認為《趙氏孤兒》:“列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1]因此,《趙氏孤兒》在不僅在中國的戲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更在中外文學交流史上有著不可忽略的意義。
一、《趙氏孤兒》在法國的傳播
(一) 馬若瑟首譯《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最早被翻譯成法文,傳入法國的是一位來華傳教的法國傳教士馬若瑟。他居住在廣州時從《元人百種曲》中挑出元代劇作家紀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2] 將它譯成了法文,取名為《中國悲劇趙氏孤兒》。但是馬若瑟版的譯文并不是對《趙氏孤兒》全部翻譯。由于理解和鑒賞習慣的不同,它的譯文刪去了原劇的全部詞曲歌唱部分,只保留了故事的基本框架:講述了春秋晉靈公時期武將屠岸賈陷害文臣趙盾,致趙家三百余口全部斬首,多年之后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故事。他在解釋刪譯的原因時說道: “這些歌唱對歐洲人來說很難聽懂, 因為這些歌唱詞曲所包含的是我們不理解的事物和難以把握的語言形象。”[3]但它堅持了原劇的基本框架、劇情脈絡以及原作舍生取義、懲惡揚善的基本精神,所以也可以說是保留了原劇的基本原貌。之后,馬若瑟托人把自己法文譯本《趙氏孤兒》帶回國內,編輯杜哈德于1753年全文發(fā)表在《中國通志》的第二卷上。而杜哈德對《趙氏孤兒》的評價與看法則與馬若瑟有著相同之處。認為劇中唱詞艱澀難懂,語句中的意象也不是當時歐洲人所能領悟的。但杜哈德卻看到了他看到了中國戲劇寓教育于娛樂的審美功能,說:“中國戲劇是為了取悅于自己的同胞,使他們感動,從而達到勸善懲惡的目的”,[4]肯定了《趙氏孤兒》的道德價值。這點倒是與之后伏爾泰讀到《趙氏孤兒》時肯定其道德的影響力如出一轍。
(二)伏爾泰對《趙氏孤兒》的改編
當時法國的《中華通志》等多家雜志對馬若瑟譯本《趙氏孤兒》的發(fā)表,使歐洲人認識了中國傳統(tǒng)戲劇,也給伏爾泰接觸和了解《趙氏孤兒》提供了條件。伏爾泰先從巴黎的《水星雜志》上看到有關劇情的介紹,后又在法文對折本四厚冊的《中國通志》里,讀到《趙氏孤兒》的譯文。當時年已四十歲的伏爾泰,就被這個具有濃厚中國民族風格的戲劇所吸引。[5]伏爾泰曾在看到馬若瑟翻譯的《趙氏孤兒》后, “既感動, 又興奮”, 立即肯定道: “《趙氏孤兒》是第一流的作品,其有助于了解中國人的心理, 超過所有過去以至今后關于那個廣大疆域的著述。”[6]這就表明伏爾泰看過并且很欣賞《趙氏孤兒》,認為這部作品有益于歐洲人了解中國。而《趙氏孤兒》中主人公所體現出來的中華民族的文化與道德,正是作為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批判當時法國統(tǒng)治黑暗和道德淪喪的精神支柱。之后,伏爾泰在《中國孤兒》的獻詞中則明確的表示了他是受《趙氏孤兒》的影響而寫出《中國孤兒》,他說:“這篇悲劇,我是不久之前讀《趙氏孤兒》想起來的,這是篇中國悲劇,曾由馬若瑟神父譯出來,載在杜哈德神父出版的通志里。”[7] 證明了伏爾泰在讀《趙氏孤兒》是就已經在構想《中國孤兒》應該如何去創(chuàng)作。但他未完全照搬原劇的故事框架,而是通過對原劇的情節(jié)、主題和人物進行提煉和重塑,使得儒家道德文化得到提升和高揚,使得《中國孤兒》成為18世紀法國人了解中華民族文化的第一扇窗。《中國孤兒》把原本在春秋時期發(fā)生的故事推遲到了元代成吉思汗征服中原的時候,地點也只局限于距離康巴魯(即今天的北京)王宮不遠的大臣宅邸,選取了《趙氏孤兒》中“搜孤”、“救孤”兩個情節(jié), 將原劇敘述春秋時期諸侯國內部之間的“文武之爭”的故事變換成元初韃靼人和漢人兩民族之間“文野之爭”。
伏爾泰改編后的《中國孤兒》于1755年8月20日開始在巴黎等地的各家劇院多次上演, 盛況空前, 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甚至轟動了整個歐洲。
二、《中國孤兒》對《趙氏孤兒》主題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一)宣揚儒家思想和道德美
中國儒家思想它重視人的人倫行為,如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之類的。而在中國古代,多數戲劇都與儒家的這種思想觀點相吻合,戲劇中的英雄人物都不為自身利益為出發(fā)點,而踐行“忠”與“義”的信念。紀君祥的《趙氏孤兒》也不例外,其主題就是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基礎之上的。《趙氏孤兒》也可以說是一部復仇劇,劇中趙氏家族被屠岸賈陷害,三百多人枉死,作為趙氏家族唯一生命延續(xù)的趙武最終寸磔奸賊,推翻了冤案,得以沉冤昭雪。但是趙氏孤兒的復仇成功是建立在“義”基礎上的。在一系列曲折復雜的“搜孤”“救孤”的情節(jié)中,作者寫了眾多的忠臣義士不顧自己的安危去保護趙氏孤兒:韓厥自刎、程嬰獻子、公孫獻身,他們都與趙氏孤兒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憑著“見義不為非為勇”信念而慷慨赴義,體現出了“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精神境界和閃爍著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光彩。而劇本最后以除奸報仇為結局,則鮮明地表達了國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統(tǒng)觀念。
原本就對儒家文化懷有敬佩之情的伏爾泰,在看到《趙氏孤兒》中所體現出來的“仁愛”“仁義”等精神必定會有所觸動。而他所改編的《中國孤兒》,正是對這種儒家精神的發(fā)揚和追求。他通過對原劇故事情節(jié)、人物的改造,使儒家思想在劇中更好的體現出來。為此,伏爾泰在其劇作中只保留了“搜孤”、“救孤”兩個情節(jié),把趙盾和屠岸賈兩家之間的家族仇恨轉換成了文明與野蠻文化沖突的國與國之間的斗爭。同時,他還把敘事時間換成了“宋元相爭”的時代背景,以臧惕和伊達美為代表的中國文明對抗并同化了以成吉思汗為代表的入侵的野蠻民族。伏爾泰在劇中通過塑造了大宋遺臣臧惕夫婦形象,弘揚了中國人的道德,傳達了儒家“仁、義”思想。因此,我們在作品中常常看到臧惕作為孔子的替身,代替伏爾泰宣揚孔子思想的場面。臧悌對君主的忠誠,“為祖國犧牲一切,為祖國活在人間......夫死后為夫守節(jié),不過是一種常情,但要知道棄小節(jié)全大義更是光榮。我們更應該為君王、為祖國移節(jié)盡忠,”[8]以及對正義的熱愛,“服從不公正的命令就是罪惡。”而臧悌這種舍生取義、忠君,更是符合儒家思想的精髓。同時成吉思汗在劇中不斷表現出對中國文化的敬仰和欽佩,“你們不要再摧殘,那些巍峨的古跡;那都是歷代精華,是藝術上的奇跡;要愛護她,他都是我的武功的收獲......不準再亂燒亂搶,”[9]更是在劇末直接說出:“我要求戰(zhàn)敗之民來治理戰(zhàn)勝之民;臨民以德為先,從此要崇文黜武,就請你控制武力,他應該向你低頭;我首先以身作則,原以我帝王之貴,身披甲,手持弓箭,來服從你的箴規(guī),”當伊達美問其是什么令他轉變時,他回答:“你們的道德。”[10]一句話,更是傳達出了正是儒家文化中的道德力量,使得蠻狠專制的成吉思汗,幡然醒悟,感化于戰(zhàn)敗者的文德之下。在思想內容上《趙氏孤兒》和《中國孤兒》都完美的體現了儒家的思想,只不過《趙》中儒家思想體現在公孫杵臼等人的義舉上,《中》則表現在成吉思汗對儒家思想與道德的感化之下。
在兩部劇作都變現出儒家思想的同時,都強調描寫一種道德美,都強調一種“勸善”與“揚善”。伏爾泰在《中國孤兒》的開篇就以伊達梅的口吻道出了對中國四千年的古老文明的贊美之情,“它有著悠久的藝術和法律,它有著自古以來就高尚純潔的宗教,它幾千年來的歷丈從木中斷,真實可信,是我們民族的光榮和驕傲。”[11]而對中國所具有的四千年的歷史而經久不衰的原因,伏爾泰則歸功于這個國家是建立在法則與道德基礎之上。他在他的多部著作中都不斷強調中國人民對道德的崇尚和他自己本身對道德的敬重與崇拜,想請“中國人”給“法國人來上道德課”。兩劇都旨在歌頌道德美,只是所依托的故事有所不同。紀劇立意在“懲惡勸善”,著重描寫的是斗爭場面,通過一系列的鋤奸、報仇等事件,讓美德發(fā)出照人的光彩,給人以審美愉悅;伏劇立意在“揚善融惡”,刻意追求的是和解、融合,通過成吉思汗思想的轉變明示美德有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使人向往道德之美。
(二)伏爾泰對理性主義的追求
在中國傳統(tǒng)儒家學說中,有一套非常嚴格的等級關系:三綱五常。其中的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由于他強調了無條件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所以歷來為各朝封建統(tǒng)治者所推崇。[12]《趙氏孤兒》中也不免會受到這種封建倫理觀念的影響。楔子中:當屠岸賈派人假傳君王之命,賜死駙馬趙朔時,小官說到:兀那趙朔,圣命不可違慢,你早早自盡吧。趙朔雖然滿腹冤屈,又牽掛著公主腹中未出生的孩子,還是不得不含冤自盡,深刻反映了“君為臣綱”的思想對人們的影響。而當程嬰獻出自己的親兒替換皇孤時,紀君祥干脆連讓他妻子出場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去反抗這一決定了,所以在中國封建社會,女性是沒有話語權的。可見傳統(tǒng)的“三綱”倫理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和在封建社會中的具有絕對的權威。
但是在《中國孤兒》中伏爾泰塑造了出了伊達美這個女性形象,他不僅是儒家傳統(tǒng)文化忠義的化身,也用來傳達伏爾泰心中的理性主義,表達出了自由、平等等理性主義的內涵。首先,在伊達美和成吉思汗的愛情問題上,伊達美選擇了理性和對丈夫的忠貞,當成吉思汗第一次求婚時,伊達美拒絕了,但是卻對成吉思汗解釋道:“我的心雖然屬意,原不致拒絕求婚,可是我還有雙親,還有賢明庭訓,他們替我做了主,竟使我事與愿違。”[13]也就是說,第一次拒絕成吉思汗是由于傳統(tǒng)文化中漢族不能與外族通婚的祖訓。那么當她已嫁做人婦,而成吉思汗又一次表白時,她拒絕的理由是出于對丈夫的忠貞。伊達美也不承認皇孤的性命比臣民的生命更高貴:“唉!有什么貴和賤,又有什么主和臣,都不過一點虛榮定了一時的名分;天生來大家平等,倒了運大家相同,每個人都只負擔自己的一份傷痛。”[14]同樣,在犧牲親子的問題上,伊達美絲毫不退讓,為了護子,她可以與丈夫相爭,或者與強大的蒙古兵相抗,這是母性愛的本能。在“君臣”、“夫婦”和“眾生”的關系上,伊達美突破了封建倫理的教條和束縛,更具有合理性,她是伏爾泰宣揚理性主義的化身和代言,是伏爾泰宣揚“自由平等”理性主義啟蒙思想的結果。因此,在思想性上面,《中國孤兒》要優(yōu)于《趙氏孤兒》,伏爾泰在尊重和推崇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前提下,更重視人性的覺醒和崇尚理性。
三、 伏爾泰對《趙氏孤兒》再創(chuàng)作原因探究
文學作品在不同的國家之間進行傳播,作品接受的過程必然伴隨著再創(chuàng)造。伏爾泰在接受《趙氏孤兒》中的一些思想之外,也必然會對其進行改編,使其符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下面我們將探討伏爾泰對《趙氏孤兒》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原因。
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最大的特點就是:用自由、平等、博愛、天賦人權來反對封建專制和特權,反對宗教迷性。作為18世紀啟蒙主義運動的舉旗人,伏爾泰迫切地需要一種思想文化來打破舊有體制的束縛,把法國民眾從天主教會的黑暗統(tǒng)治中解放出來。而中國在儒家思想的引領下,呈獻給西方一個和諧、積極向上的社會全景。同時伏爾泰在閱讀《趙氏孤兒》之際,以敏銳的眼光看到了程嬰、公孫杵臼身上充滿著崇高道德、仁愛、正義精神美和道德意義,而這些精神和道義恰恰又是展開法國啟蒙主要以運動的必需品。于是他吸收和接納了儒家文化中的“仁愛”、“忠信”等思想,并把這些思想材料置于啟蒙思想文化體系中,加以重整,達到了宣揚自己“自由、平等、理性”的啟蒙主義思想的目的,進而推動啟蒙主義運動。
雖然《中國孤兒》與《趙氏孤兒》在主題上都體現出儒家思想,“搜孤”“救孤”也是他們共同的情節(jié),但是戲劇結構以及藝術技巧表達上卻截然不同。如中國古代戲劇中多為劇中人自報家門,以說明人物之間的種種關系和事情發(fā)展的緣由。而伏爾泰寫法則是歐洲式的、由角色在劇倩展開過程中通過對話加盡說明,這是因為伏爾泰屬于歐洲新古典主義戲劇的代表人物,他所創(chuàng)作的戲劇也必然符合新古典主義的審美標準。
法國古典悲劇十分強調形式的規(guī)范化,均為五幕,采用亞歷山大詩體,以及遵守“三一律”這個顯著特征。伏爾泰屬歐洲新古典主義戲劇的代表人物,師承高乃依和拉辛,拘泥于古典主義審美標準,恪守西方戲劇美學的觀點。因此,伏爾泰雖然欣賞東方文明,但他在進行改編時也恪守西方文化模式,始終嚴格按照古典主義戲劇法則來對《中國孤兒》進行創(chuàng)作。如他在獻詞中提及到:“《趙氏孤兒》是一篇寶貴的大作,它使人了解中國精神,有甚于人們對這個龐大帝國所曾作和所將做的一切陳述。誠然,這個劇本和我們今天的那些好作品比起來,蠻氣十足;然而,和我們十四世紀的劇本想較,卻是一個杰作。”[15]他雖然接受《趙氏孤兒》中的中國道德與文化,但認為“這篇中國戲劇并沒有其他的美:時間和劇情的統(tǒng)一,情感的發(fā)揮,風俗的描繪,雄辯、理性、熱情,這一切都沒有。”[16]在這里,伏爾泰完全以法國古典主義創(chuàng)作的標準來衡量《趙氏孤兒》的,另外,一個客觀原因則是他讀到的《趙氏孤兒》是經過馬若瑟刪減、翻譯之后的譯本,而這部只存故事情節(jié)而無文學情韻的譯作,其藝術魅力自然不能與原著相提并論。因此,伏爾泰完全按照“三一律”的標準對時間、情節(jié)等進行改編,使成吉思汗在一天內完成了由暴君到明君的轉變。
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知道伏爾泰是以《趙氏孤兒》為藍本,從而創(chuàng)作出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國劇作——《中國孤兒》。兩部劇作雖然在人物、時間、情節(jié)方面都有很大的區(qū)別,但在主題上卻一脈相承,都宣揚了儒家文化,歌頌了道德之美,同時,伏爾泰也按照自己的審美規(guī)范和文化模式對《趙氏孤兒》進行“改造”,從而創(chuàng)作出《中國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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