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岳母的愛情

徐炯權

岳父岳母相濡以沫半個世紀，夫妻之間互敬互愛，從來沒有因為家庭瑣事紅過臉、吵過架。對我們晚輩來說，他們的愛情堪稱典范。

岳父岳母出生農村，后來雖然在縣城安家落戶，成了當家作主的“工人階級”，吃上了國家糧，但勤勞儉樸、善良敦厚的本性依然沒有改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岳父在輻條廠的一家銷售門店當售貨員，即使家里有四個孩子要養，他也從沒動過公家一分錢。同在廠里當車工的岳母也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是徒弟們心目中的工作模范。那時，他們一家六口擠在一間30多平方米的平房里，生火煮飯就在屋門口放一個煤爐子支起鐵鍋，逼仄得不能再逼仄。為了補充家庭開支，岳母還在角落里放個大雞籠，養了十幾只雞生蛋賣錢。

岳父老實巴交，少言寡語，家里出頭露面的事情比如買煤砍價、交電費、水費等，都是岳母去做。岳母白天上班，要處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有時還免不了受人家的氣，下班回到家里已是一身酸痛，上氣不接下氣，聽到幾個孩子打鬧啼哭，火氣一上來就開始罵孩子，甚至拿著竹枝椏打，但無論如何她也沒對老公發過一次火，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反倒是經常拿出針線來給岳父細心地縫補穿得破舊的衣服，關愛之情都體現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之中。

孩子們不理解，說娘老子脾氣大，喜歡罵人、打人，每每碰到娘老子手里拿著竹枝椏就嚇得往爺老子懷里鉆。“娘老子哪里舍得罵、舍得打你們，她是做事累了、受了別個的氣才這樣。”這時，岳父總會一邊笑著解釋，一邊把岳母手里的竹枝椏搶過去藏起來。岳母從心里感激老倌子給了她一個臺階下，也就不再打罵孩子。

上世紀八十年代，岳父岳母分了一套位于頂層六樓的兩室一廳60平方米的房子，一家人的居住環境有所改善，大姨姐和二姨姐也招工進了父母的單位，并相繼結婚成家。但為了我妻子和姨妹子上大學，老兩口依然省吃儉用，恨不得一分錢掰做兩分用。

我妻子和姨妹子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岳父岳母也退休了，兩人每天幫大姨姐和二姨姐帶孩子，買菜做飯，沒有氣歇。每月幾百元養老金不夠家庭開支，岳父就用揀來的塑料包裝帶織籃子賣。岳父年輕時學過篾匠手藝，織的籃子既結實又好看，銷路不錯。見此，岳母也幫著打下手，慢慢地，她也把這個手藝學會了。

老兩口每天清早起床編織籃子，下午又一同去農貿市場撿廢棄的塑料包裝帶做織籃子的材料。幾年后，岳父岳母住的60平方米房子拆遷，加上他們節衣縮食省下的一些錢，又在縣城步行街買了一套100平方米的新房。

也許是日子一直過得清苦，再加上勞累過度與年老體虛，搬到新房年把時間，岳父就落得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于一身，每天都要吃藥，有時冠心病發作還要送醫院搶救，一年要在醫院住好幾個月。岳母除了包攬家務事，還得上醫院照顧岳父。屋漏偏遭連夜雨。不久岳母上廁所不慎摔了一跤，把右腿股骨摔斷了，花了1萬多元到醫院治療之后仍然只能拄著拐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岳母每每腿痛得“哎喲哎喲”地叫時，岳父就伸出他那雙干瘦的手輕輕地幫她揉一揉，安慰說：“婆婆子，你忍著點，慢慢會好起來來的。”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岳父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住院治療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岳母行走不便，無法去醫院看岳父、照顧他，只能在家里念“阿彌陀佛”，但岳母對岳父的那份深情關愛，有時還真是出人意料。其中有一個感人的細節，讓我一輩子也難以忘記。

一個星期天，見我們照例去醫院照顧岳父，岳母也喊著說要去，說幾天沒看到老倌子了。“你又下不得樓、走不得路，怎么去？”我們勸她。岳母嘆著氣說：“你們爺老子是一家之主，讓他得病還不如讓我得病。他以前吃了好多苦，現在生活條件改善了，應該享享福。”然后一臉的無奈，坐在房間里默默流淚。

下午4點多鐘，我們正在醫院病房照看岳父，突然看見岳母拄著拐棍一步一挪地朝病房走來。“娘老子啊，你是怎么來的？”我幾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忙上前攙扶她。岳母微笑著說：“我扶著樓梯扶手慢慢移下3樓，到門口攔了一輛的士車來的。”說罷，她移步到岳父的病床前小心奕奕地坐在床邊，拉著岳父干瘦的手問：“老倌子，你好些了么？”岳父慢慢坐起來，說要喝水，我把水杯遞過去，岳母小心地接住，端起杯子一點一點地喂給岳父喝。

岳母的這一舉動讓我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要知道，自從摔斷了腿她就沒有單獨下過樓、出過門，每天只能拄著拐棍在房間里慢慢挪動一下。最后還是我妻子一句話解了這個不解之謎：“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是啊，這是愛情的力量！岳父岳母牽手一輩子，恩愛一輩子，他們的人生中確實定格了不少令人感動的細節。

2009年6月的一天，岳父突然發高燒、講胡話，這次縣中醫院的醫生不答應治了，讓我們轉院搶救。岳母聽后急得直哭。岳父轉院后在重癥監護室住了一個禮拜，岳母在家里每天睡不著覺，天天點香燒錢紙求菩薩、拜祖宗保佑老倌子的病快點好。然而，岳父這次的病實在是太重了，醫生說搶救也只能讓病情有所緩解，老人生命已經快到盡頭了，建議出院到縣中醫院進行保守治療。

一個多月后，岳父在縣中醫院的病床上壽終正寢，在人世間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岳父臨終前，我們把岳母接到醫院，讓她與岳父見最后一面。為了讓岳父平靜地走，岳母坐在岳父病床前的一把靠椅上，輕撫著岳父無力的手，看著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的他強忍住眼淚，默默無言。突然，她感覺老倌子的手在握緊她的手，嘴角還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能張開嘴說出來。岳母大概是猜到了他想表達的話說：“老倌子，你安心地走吧，女兒女婿都會對我好的。”

岳母話音剛落，岳父喉嚨咕隆響了一下，像卡住了什么一樣，病床邊的心電監護儀上開始還有點起伏的波浪線頃刻變成了一條水平線。醫生跑過來探了探岳父的鼻息，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八十歲的老伴頃刻間與自己陰陽兩隔，岳母終于忍不住扯開喉嚨放聲大哭：“老倌子啊，你這輩子吃了苦啊，你怎么舍得丟下我先走了呢？”我們幾個做兒女的也頓時哭成一團。

岳父走了近一年時間，岳母在家里仍然每天像丟了魂似的無精打采，和別人說話時，說著說著就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移到墻壁上掛的老伴的遺像上，久久地凝視著，然后止不住淚流滿面。

失去老伴，岳母沒有了說知心話的人，加上腿腳不方便、長時間待在家里不出門，性格變得有些古怪、多疑，家人一句話說得不中聽，她就罵人，說不孝敬她。這兩年，她有時連身邊親人的名字都喊不出了，還時常有些小便失禁。我知道，她這是得了輕度的老年癡呆癥。

依岳母現在的狀況，是需要有人陪她聊天說話，打發孤獨寂寞，還要到室外多走動一下，冬天去曬曬太陽，夏天去陰涼地方避避暑。于是，我們給岳母買了一輛輪椅，逢天氣好就開車帶她出去走走，或到縣城的街上、公園里散步，看看日新月異的城市風光，或到鄉村去領略一下那美麗的山水，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平時，大家一有空就陪她一起吃飯聊天說話，逗她開心。

岳母現在已年近八十，除了腿腳行動不便外，精神狀態已有所好轉，依然紅光滿面，說話聲音洪亮，飲食也比較正常。看得出，她老人家已經慢慢走出了失去老伴的孤獨，正享受著一個快樂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