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國
從“諾貝爾哥”說起
前陣子在網絡上瘋傳著《非你莫屬》電視節目五年前的一個視頻,說的是一位被網友稱為“諾貝爾哥”的朋友在節目中的遭遇。
“諾貝爾哥”名叫郭英森,是一位下崗工人,初中學歷,我們在這里稱他為郭師傅。從視頻看,郭師傅先提到了“懸浮汽車”、“長生不老”等新想法,隨后在解釋自己的“新科學理論”時,提到了“引力波”。但是,他還沒有講完,就被主持人和嘉賓的嘲諷打壓回去了。
一檔五年前的電視節目,今天何以成為熱點?
直接誘因是,有報道稱,一個世紀前,愛因斯坦預測了引力波的存在。對于引力波的存在,近百年來,科學家們只能找到間接的證據。而在美國華盛頓當地時間2016年2月11日這一天,這個百年前的偉大預言終于被證實。當天上午,激光干涉引力波觀測臺實驗組召開新聞發布會,告訴全世界,首次直接觀測到了由兩顆恒星級黑洞13億年前并合產生的引力波。這是科學史上又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發現。
報道一出,我國的“諾貝爾哥”立即成了熱點。熱點自有熱議,熱議自然眾說紛紜。歸納起來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傾向:一種傾向是從道德角度對主持人和嘉賓態度的抨擊;一種傾向是從科學角度對郭師傅設想的質疑。有關熱議的詳細內容,點開手機,打開電腦,各位盡可一覽無余,就不用我多說了。
我在這里想說的是,盡管主持人和嘉賓的態度確實讓人覺得居高臨下自以為是,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便再沒修養的人,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故意為惡,讓千夫所指。我還想說的是,盡管郭師傅的設想確實讓人覺得近乎異想天開胡思亂想,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便再不靠譜的人,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故意獻丑,讓人恥笑。
既然如此,為什么當事人會有那樣的表現?看來,單靠道德角度的抨擊和科學角度的質疑是很難找到答案。不如從心理學角度,對此進行一番探索。
對越軌思維多些包容
首先是第一種傾向。用心理學的話說,根本原因在于,郭師傅的設想背后的思維屬于發散性越軌思維,因而郭師傅的設想被看成“奇談怪論”“異想天開”“胡思亂想”。
那么,什么叫發散性越軌思維?
心理學告訴我們,人的思維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習慣性循軌思維,另一種是發散性越軌思維。所謂習慣性循軌思維,是嚴格遵循傳統思路、確定的概念和流行的模式規范來思考。與此相對應的發散性越軌思維,是突破甚至反叛已有的傳統思路、知識結構和模式規范來思考。可以這樣說,越軌性,是發散性越軌思維的一個根本特性,所以,我們可以把這種思維簡稱為越軌思維。它超越甚至反叛了人們常規的傳統的思維邏輯,一旦被看成“胡思亂想”,也就難逃被否定和被排斥了。
科學史上不乏此類事例。
太陽東升西落,是人們無數次觀察到的現象。人們頭腦中逐漸形成了太陽圍繞地球轉的印象。而且,看上去是“小小”的太陽繞著“龐大”的地球轉,非常合乎情理。人們的這個印象,被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肯定,并由一世紀哲學家托勒密完成理論系統,再加上宗教的支持,到了哥白尼時代早已成了不容懷疑的“真理”。而哥白尼卻一反常識提出“日心說”。這在當時人們看來,豈不是“胡思亂想”,豈能不遭到否定和排斥?
在四百年前的歐洲,教授們根據亞里士多德的學說都認為,重的物體比輕的物體下落得快些。常識也是如此:一塊重的石頭很快就落到地面,而輕的羽毛則飄飄搖搖好半天才落下來。亞里士多德是先哲圣賢,教授們是學術權威,常識又是如此地婦孺皆知,這種看法自然是“絕對可靠不容置疑”了。可伽利略硬是唱反調,提出輕重不同的物體一樣快地下落。這種觀點在當時人們的眼里,一樣是“胡思亂想”。
其實,這類事情在我們的生活中屢見不鮮。比如我今天在家中一坐,照樣逛網上書店;比如你今天手機一點,照樣縱覽天下……如果誰在一百年前提出諸如此類的設想,一樣會被當成“胡思亂想”,一樣會遭到否定和排斥。
然而,正是這些“胡思亂想”推動了科學的進步。科學史上的大量事實說明,很多新學說的提出,新真理的發現,新發明的創立,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胡思亂想”的結果,都是發散性越軌思維的功勞。只是因其與以往的常識相背離,與人們已有的經驗相沖突,為人們通常的習慣性循軌思維所不容,所以,開始時總是被視為“奇談怪論”。
如此說來,在《非你莫屬》節目中,當主持人和一些嘉賓以循軌思維來審視郭師傅的越軌思維的時候,否定和排斥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是,可以理解的未必就該贊同。我們必須看到,循軌思維有其功績,對于解決一般性課題,它有效率高、精力省、可靠性大的優勢。但是,對于解決具有革命意義的創造性課題,它就無能為力了。科學史家薩爾頓說:“科學總是革命的和非正統的,這正是它的本性。只有科學在睡大覺時才不如此。”如果我們一味地去循軌思維,不敢越雷池一步,哪里還有科學的革命?所以,社會進步到了今天,對越軌思維,對“胡思亂想”,我們是不是應該少一些排斥多一些包容?
對發散思維延緩判斷
說到這里,可能有朋友要問:那怎樣保證發散性越軌思維結果的科學性?
這就是我們要說的第二種傾向了。對郭師傅們提出的種種設想,首要的不是從學術角度來判斷其科學性,而是要放行,要延緩判斷。為什么這樣說?
這是由發散性越軌思維的特點決定的。發散性越軌思維的另一個根本特性,就是它的發散性。所以,這種思維也可以簡稱為發散思維。發散思維具有流暢性、變通性、獨特性。流暢性是指發散的數量,是對刺激能夠流暢地作出反應,迅速地產生大量的觀點、意見、想法和辦法。變通性是指發散的靈活性,指的是思路靈活多變,善于隨機應變,能夠突破習慣性思路。獨特性是指發散的新奇成分,是對刺激作出不同尋常的反應,想法和見解新穎獨特。
在科學創造活動中,為了尋求創造性的觀念,需要思維的自由發散。發散的結果未必都有意義,更多的是無效的,甚至是錯誤的。但是,我們要借助發散思維,對觀念獲得量的優勢,而不要計較對錯。也就是說,流暢性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證了流暢性,才談得上變通性和獨特性。隨著觀念數量的增多,觀念的品種類型才會呈現多樣,最終才會創造出最出色的創新觀念。正如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科學家林納斯·鮑林所說:“獲得一條最佳觀念的最佳方法是獲得大量觀念。”
不過,人們都是天生的評判專家。一個發散思維的閃光剛一露頭,它的典型的遭遇是,第一個人把他打翻在地,第二個人再踏上一只腳,第三個人向他吐口唾沫。如果他還不死心,搖搖晃晃掙扎著站起來,就會有好事者再度將他打翻。個人對自己發散思維的閃光,也習慣于先行評判:對嗎?正確嗎?有科學道理嗎?于是,不等別人的評判來扼殺,自己就先過早地將它判了死刑。所幸的是,今天依然有許多“郭師傅”在發散著思維的閃光。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給發散思維的火花助燃,這是對發散思維閃光的延緩判斷。
延緩判斷,從心理學上說,就是我們的意識對潛意識的開放。
心理學把人的意識分為意識和潛意識。平時,不為自己意識到的大量的各種潛知潛能,在大腦里潛伏著,不可能同時在人的意識中一齊展現。德國心理學家提出一個意識閾的概念。他說:“一個觀念若要從一個完全被抑制的狀態,進入一個現實觀念的狀態,須跨過一道界線,這個界線就是意識閾。”這個意識閾,仿佛是一道門,它在特定情況下打開。在這道門的旁邊,理性的判斷像是一位檢查官。面對一個要解決的問題,人需要動用大腦潛意識中有關范疇的潛知潛能。但是,檢查官過早過嚴地檢查,會把在門口剛一露頭的潛在創造意念嚇回去。
當我們延緩判斷時,就是暫時撤去門旁的檢查官或讓它放松檢查。這樣,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意識閾才真正開放,才有了真正的自由的溝通和交流。人,才能讓潛意識中的潛知潛能為我所用,才能更大限度地表現出創造潛力,才能促進科學的發展。是的,人類科學至今還不成熟,人類科學本身也是不斷發展的。
如此說來,我們又何必過早過嚴地挑剔“郭師傅”設想的科學性呢?對研究創新的結果需要科學性的判斷,但首先更需要給各種觀念以表現的機會,不論是否優秀,不論是否完善,不論是否正確,一概延緩判斷。這,是不是就需要整個社會營造一種更開放的文化氛圍?
誰更善于發揮發散性越軌思維
郭師傅談到中科院院長路甬祥曾經說過,中國如果真能得諾貝爾獎,很可能先是業余的。陸院長是否說過這樣的話,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科學研究這件事上,還真不能小瞧“業余的”,不能小瞧“民科”。
就說研究蒸汽機這件事吧。
在18世紀下半葉,不少有志之士致力于紐可門蒸汽機的研究改造。其中最負盛名的,要數斯米頓了。斯米頓何許人?當時全英國最優秀的機械師,這方面的大專家。思維嚴謹,考慮縝密,工作認真,是斯米頓之所以能取得一項項優異成績的絕招,研制蒸汽機自然也不例外。應該說,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以鍥而不舍的工作態度,最大限度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技術難題,一臺經過改良的紐可門蒸汽機終于誕生了。然而,經過他改良的蒸汽機,從根本上說仍然是紐可門式的蒸汽機,充其量只能說是一種更加完善的類型。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迷戀上了蒸汽機的研究。這個人當時還是一個無人知曉的普通機修工瓦特。瓦特對紐可門蒸汽機進行了革命性的創新,瓦特蒸汽機誕生提供的巨大動力,掀起了工業革命的狂潮。
一個無名的機修工成功了,而一流的專業機械師錯失了良機。
科學史上,此類事件屢見不鮮。
這是為什么?從心理學上看,就因為業余的不專業,因為業余的是外行,所以這樣的人的思維,才更容易“越軌”,才更容易“發散”。所以,對業余科學研究者及民間科學研究者的任何輕視都只能說明輕視者的狹隘。
由此說來,不管做什么事,作為現代人,不妨讓自己的心胸更開闊一些,讓心理更開放一些,讓心態更開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