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生態翻譯學視角對鳩摩羅什的佛經翻譯思想進行觀察和解讀。“質而能雅、依實出華”的佛經翻譯思想之所以在中國翻譯史上影響深遠,正是由于對當時復雜的宗教翻譯生態環境多方面、全方位的適應與選擇:翻譯操作上刪繁就簡,翻譯過程中精益求精,翻譯方法的融合創新,翻譯形式的有別以往,最終形成經久不衰的優秀譯品。本文擬為宗教典籍的翻譯思想研究拓展一個新的視域,為翻譯學研究和翻譯文學理論研究提供更深廣的歷史向度。
【關鍵詞】生態翻譯學;鳩摩羅什;佛經翻譯
0 引言
翻譯過程中存在大量的適應、選擇、保留、淘汰等現象,生態翻譯學以自然生態學的適應選擇為理論依據,將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作隱喻類比,利用翻譯活動與“求存擇優”自然法則的關聯性和類比性,論證和建構了以譯者為中心的“翻譯適應選擇論”。該理論是一種“翻譯即適應與選擇”的翻譯觀,它將翻譯界定為“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的選擇活動”。而“翻譯生態環境”,指的是“原文、原語和譯語所呈現的世界,即語言、交際、文化、社會,以及作者、讀者、委托者等互聯互動的整體”。[1]39-40當代譯界學者認為,翻譯適應選擇論是譯學研究的一個新視角,運用“適者生存、求存擇優”的自然法則,提出從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以及美學層面等多維度進行選擇和轉換的翻譯方法,強調并論證了翻譯過程中譯者的中心地位和主導作用,突破了傳統“信”、“達”、“雅”的譯評標準,從而得出“最佳翻譯是‘整合適應選擇度最高的翻譯”[2]這個結論。基于這樣的認識,本文從生態翻譯學視角探討和挖掘鳩摩羅什的佛經翻譯思想及翻譯價值,從一個新的角度進一步解讀和詮釋佛經翻譯乃至宗教典籍翻譯的復雜性、主觀性、互動性和生態性。
1 復雜的翻譯生態環境
翻譯可以說是一種視野的融合,是文本的世界觀和譯者的世界觀的對話和融合。尤其宗教典籍的翻譯過程從來就不是在文化真空中進行的,而是在與異文化的協商、交流、會通、沖撞甚至部分沖突的情況下進行的。宗教文本不同于普通文本,往往通過隱喻性或象征性語言與讀者形成一種直接的對話關系。巴赫金認為對話性的作用是“激發詮釋”。一個人既可以立即否定說,這個比喻毫無意義,也可以采取合作的態度,選擇恰當的詮釋方式,甚至從這個比喻中獲得啟迪和領受,從而創造出一種新的意義。意義是通過讀者和文本的互動產生的。[3]14無怪乎古人云:“讀書千遍,其義自見。”在與宗教文本的互動中,讀者的生活實踐改變著他與文本間的關系,弱化或強化兩者間的關系,讀者、譯者、信徒和忠信者與文本建立起一種動態的關系,并反過來影響未來的互動。宗教典籍的這種動態語境即復雜的翻譯生態環境。
歷代佛經譯文,充滿了消弭不了的異解,乃至異說。就佛經漢譯而言,語言和文本的客觀性很大程度被動態語境的主觀性所取代,譯者的任務不再是單純的信息傳遞,關注文本的詞語和語法規則,而是穿越時空,揭示文本的語境,并與當下的漢文化語境聯系起來,基于漢語語境進行反復的詮釋性反思,最終成為經典的共同創作者。可以說復雜的翻譯生態環境是被神秘高深的佛經所塑造的,也是被譯者內在不斷變化的思維狀態甚至行為所塑造的。無論是東晉道安、姚秦鳩摩羅什,還是隋彥琮、唐玄奘,以及北宋贊寧,歷代的譯經大師,無不是虔誠修行多年的高僧,每位譯者的翻譯可以說只是一種個別的詮釋,而不是最終的詮釋,譯者可以通過不斷解構自己以前的譯文從而產生更好的譯文。歷代佛經漢譯之后出轉精的事實便是明證。一方面,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譯經,必然導致對宗教教義理解的差異,甚而至于同一宗教內不同派別的產生。另一方面,虔誠信眾的翻譯標準與一般文人的翻譯視角顯然不同,也勢必造成翻譯標準的多角度與多重性。
有鑒于此,在宗教文本的翻譯實踐和翻譯審美上,譯者的思想不能囿于成見、固執一端,為保證文本與讀者、譯者之間的動態互動,譯者要避免把文本轉換為具象的、非模糊性的譯本,簡而言之形神兼備,“傳神”為妥。這不禁讓筆者想到鳩摩羅什“質而能雅、依實出華”的翻譯思想實在是對于這種翻譯生態環境的適應與選擇。
2 鳩摩羅什的適應與選擇
生態翻譯學認為,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包括社會文化、背景)的選擇是多方面的、全方位的,體現在翻譯活動的不同階段、不同層次、不同維度。筆者認為,從鳩摩羅什的翻譯操作、翻譯過程、翻譯方法、翻譯形式及翻譯結果上看,都遵循著“優勝劣汰”的基本法則。
2.1 刪繁就簡的翻譯操作
鳩摩羅什梵漢雙通,為適應漢語的語言接受習慣,他對冗長繁復的經文有自己的剪裁標準,這也充分體現了譯者選擇上的主體性、自覺性。據慧皎《高僧傳》載,在與僧睿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時,羅什云:
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4]76
“其大意是:按照印度風俗,見佛之時,皆當陳述贊頌,印度文章辭句華美,佛經的偈誦,都可以配合音樂唱誦,但譯梵為漢后,則無此美感,雖然譯出大意,文體卻很不相類,就像把飯嚼爛了喂人,非但沒有味道,而且使人嘔心。”[5]90羅什譯場所出最大部頭的經典就是《大智度論》,有100卷,100多萬字,包括《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全文30多萬字,和羅什對該經文的解釋60多萬字。僧叡在《大智度論序》中說過:“論之略本,有十萬偈,偈有三十二字,并三百二十萬言。梵夏既乖,又有煩簡之異;三分除二,得此百卷;于《大智》三十萬言,玄章婉旨,朗然可見。”由此可見,所刪略的經文占梵本原文的2/3之多。羅什擷取精要,刪繁就簡的翻譯操作手法既保留了印度文學的吟唱風格,又符合漢語言簡意賅、生動曉暢的審美要求,而且便于實際講經、讀經、誦經的開展,完成了在更大范圍向漢地傳播佛教經典的譯經任務,這也是其譯本較他人譯本更為流行的一大因由。
2.2 精益求精的翻譯過程
馬祖毅在《中國翻譯簡史——五四以前部分》一書中說道:“譯經的過程是,先由羅什將梵文口譯成漢語,講出義旨,并拿舊譯本來對照,經過詳細討論,寫成初稿,還要以‘論證‘經,再作修改。譯文用字也極為審慎,胡本(西域諸國文本)有誤,用梵本校正,漢言有疑,用訓詁來定字。全書完成,再經總勘,即復校一遍,確實首尾通暢,才作為定本。”[6]41又,僧肇在《維摩經序》中說:
與義學沙門千二百人于長安大寺請羅什法師重譯正本。什以高世之量,冥心真境,既盡環中,又善方言,時手執胡文,口自宣譯。道俗虔虔,一言三復,陶冶精求,務存圣意。其文約而詣,其旨婉而彰,微遠之言,於茲顯然。[7]310
如此“一言三復”,反復對照,耐心校正,去偽存真,以至“陶冶精求”。運用生態翻譯學術語來說,這是“汰弱留強”的過程——去除錯誤的、多余的,保留正確的、精良的,于是乎“其文約而詣,其旨婉而彰”。
再以《法華經》(Saddharma-Pundarika-Sutra)為例,西晉竺法護譯本名為《正法華經》,鳩摩羅什取名為《妙法蓮花經》,兩相比較,不難看出羅什譯筆的凝練婉顯。如法護所譯《正法華經》:“天見人,人見天”,羅什《妙法蓮花經》則改譯為:“人天交接,兩得相見”;《正法》言:“猶如有人下種在地,稍稍生牙,水為因緣,日光照之”,《妙法》改為:“譬如諸種子種于大地,因于水潤,得日得風,漸漸芽出”;《正法》“其藥樹木,稍漸長大”,《妙法》改為“藥草諸樹,隨其大小,漸增茂好”。又如此二人所譯《維摩詰經》,法護曰:“大眾團團坐,努目看世尊。”羅什則云:“瞻仰尊顏,目不暫舍。”雖大致語意相同,但前者粗糙直白,不加修飾,后者則文采雅麗,又不失本旨。[8]
可以說羅什所譯經論的質量,大大超越了前代,在不違原意的原則和基礎上,彌補舊譯之不足,“依實出華”,從而形成為大眾所能接受的新的譯風,不論在語言節奏的簡約精煉上,還是在旨趣精意的曉暢確切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2.3 融合創新的翻譯方法
羅什譯經,多所變通,并非拘泥不化。王鐵鈞在《中國佛典翻譯史稿》中舉過羅什添筆巧譯的一個例子:
鳩摩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密大明咒》開篇即是“觀世音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度一切苦厄”,現存梵文原典卻無從尋見可相對應之文字;再對照存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其他8個版本,亦不見與“度一切苦厄”相類之漢文譯辭,(惟玄奘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例外)故推定此乃鳩摩羅什添筆其中應是沒錯。……照說文脈走向本不該如此,其前后所述俱為觀世音菩薩進入般若禪定狀態后之覺受,“度一切苦厄”則是表達觀世音菩薩普渡眾生之宏愿,出現此處實屬唐突,與上下文脈明顯不相一致。鳩摩羅什當不至于不知“度一切苦厄”與前后文互不相干,實是欲表觀世音菩薩慈悲為懷,并頌其普渡眾生之宏愿。與闡說般若修行同時,鳩摩羅什于其所譯《摩訶般若波羅密大明咒》中更為世人塑造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之救世形象,毋寧說,其乃經歷人生磨難之后鳩摩羅什救世情懷之抒寫,或是寄托。鳩摩羅什對人遭受厄運之后無奈與無助感慨最深,故深信“度一切苦厄”乃佛陀千秋之偉業。……見于羅什本中純屬無中生有之“度一切苦厄”一辭,卻照樣一字不改再現于200多年后玄奘所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實是饒有興趣,此亦表明鳩摩羅什“度一切苦厄”之用筆,甚得同為譯經大師之玄奘認同與贊許。[9]130
若非專門研究者,看不出羅什這一添筆的唐突,因為這一句“度一切苦厄”已與其他句子渾然交融于一體,在譯文中不可或缺,以至另一位譯經大師玄奘也對此句難以割愛。但這增加的一句確是羅什的創造,有其對經典深刻的理解,也有自己深切的體悟。這種創造應是發揚了佛教義理,起到了彰顯文義,加深表達的作用。[10]55大師的高超之處在于,不是按照原文字面逐一翻譯,而是融合整體翻譯生態環境,融入自身的佛教修為、生命體驗,最終選擇有利于經文貫通理解的創新性發揮,可謂是神來之筆。
羅什所譯《阿彌陀經》中有言:“其土眾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裓,盛眾妙華,供養他方十萬億佛,即以食時,還到本國,飯食經行。”其中,“飯食經行”一語的梵文是Diwa-ve-hala,Diwa意譯為天、晝、午刻等,ve-hala意譯為住、休等。兩個詞合在一起含有白天小憩的意思,但由于是西方凈土的眾生境界,必須兼有修持的內容。羅什于翻譯中創新性地結合自己佛學及梵、漢二文之修養,和佛教寺院修持的深切體驗,把它譯為“飯食經行”,雖不是按照原文字面意思翻譯,但既于上文“即以食時,還到本國”貫通一氣,又含小憩、修持兩重意境,簡直就是“好得無以復加了”。[11]
2.4 有別以往的翻譯形式
雖然苻秦時道安創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官方意義上的譯場,但至姚秦時,由于國主姚興篤信佛法,奉佛更勝于前,又對羅什十分崇仰,因而,“公元401年,鳩摩羅什主持的長安逍遙園譯場——草堂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規模巨大的國立佛教譯場,也是第一個管理全國佛教事務所在地。”[12]24至此,羅什結束了之前的私人譯經,譯經的形式升級為官譯,規模之大遠超以往,就人才儲備而言,云集了當時國內一流的翻譯人才,形成了僧團協作的翻譯體制,無論在佛學理論,還是組織結構上,都日臻成熟。僧肇在《毗摩羅詰提經義疏序》中言:“因紙墨以記其文外之言,借眾聽以集其成事之說”。大團隊中不同職位的人各有分工,譯主講經,筆受記錄下佛經的“文外之言”,又集“眾聽”的“成事之說”,整理成義疏。如此邊翻譯邊討論,邊講解邊討論,相互激發,取長補短,易激起翻譯、講解的創造力,促發思想火花的碰撞,從而大大克服了單獨翻譯的局限性。“由于有經本渠道的通暢、人才團隊的保障,梵語、漢語、胡語對比會譯,使新譯場的翻譯事業進入一個佳境,極大地提高了譯經的質量,為后世留下典范的大量譯作。”[10]60
2.5 經久不衰的翻譯結果
生態翻譯學認為,最佳翻譯是“整合適應選擇度”最高的翻譯;對于譯品而言,是具有經久不衰之生命的作品,即實現“適者生存”、“適者長存”。“羅什譯經對中國佛教之影響,由他的譯籍在歷史上受重視的程度就可知,毫不夸張地說,其影響波及其后的整個中國思想界。”[5]96三論宗的根本經典《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禪宗經典《金剛般若經》、天臺宗的立宗依據《妙法蓮華經》、成實宗的要典《成實論》、凈土宗的三經之一《阿彌陀經》、華嚴宗所重經論《十住毗婆經論》、第一部漢譯大乘戒律《梵網經》、研究律學的重要典籍《十誦律》、大乘經典《維摩詰所說經》……均出自羅什譯筆,時至今日流傳甚廣。其譯品一直在接受“適者生存”的翻譯生態基本法則的制約和檢驗,更是實現了“適者長存”,在中國翻譯史上矗立其起一座偉大而不朽的豐碑。
3 結語
從生態翻譯學視角來觀察,鳩摩羅什“質而能雅、依實出華”的佛經翻譯思想之所以在中國翻譯史上影響深遠,正是由于對當時復雜的宗教翻譯生態環境多方面、全方位的適應與選擇:翻譯操作上刪繁就簡,翻譯過程中精益求精,翻譯方法的融合創新,翻譯形式的有別以往,最終形成經久不衰的優秀譯品。筆者希望本文能為宗教典籍的翻譯思想研究拓展一個新的視域,為翻譯學研究和翻譯文學理論研究提供更深廣的歷史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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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楠]